第92章
  侍从们步履匆忙,马车颠簸得让人头晕,子桑筠靠在座位上,支着颌闭目养神。
  忽然,车身猛地一抖,前方传来马匹的嘶鸣声,紧接着,士兵的怒骂声就传了过来。
  “你这秃厮,还不滚开,你知道你挡的是谁的道吗!”
  “滚快点,真是晦气。”
  子桑筠皱起眉,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头向外看了一眼。
  她脱俗的容颜和华贵的装扮顿时引来了一部分注意。
  只见前方的士兵们围在一处,似乎是在驱赶什么人,但他们身躯高大,子桑筠并不能看见发生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在此驻足,子桑筠轻轻起身,掀开门帘,打算下车去看看。
  旁边的侍从看了,连忙走过来扶她:“娘娘,您小心。”
  子桑筠戴着繁复的头冠,精美的珠翠层层叠叠地垂落而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有些遮挡她的视线。她不方便自如地环顾四周,便就着太监的手来到了车前。
  车前,一个身姿佝偻的尼姑正满身尘土地坐在地上。大街上秩序混乱,马又走得急,她似乎是躲闪不及,不小心被马车冲撞了,此刻正费力地用双臂在地上移动,想要尽快让开道路。
  这位尼姑竟还身有残疾,失去了双腿。
  子桑筠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片刻后,喝道:“无故冒犯他人,理当致歉,遇到佛门中人,更应礼待,尔等安敢放肆至此?”
  士兵们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娘娘息怒。”
  眼前的尼姑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发出了议论之声。
  “是皇后娘娘啊。”
  “平日里想看也看不着,如今倒是见到了。”
  “东丘要亡啦,连皇后娘娘都要逃了!”
  子桑筠松开扶着太监的手,上前几步,行至尼姑面前,矮下了身子。
  小太监惊呼:“娘娘万金之躯,怎可……”
  子桑筠充耳不闻,从头上取下最华丽的一支簪子,拉起尼姑的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因为长时间借助双手走路,她的手上伤痕累累,布满了肮脏的尘土。
  “本宫御下无方,便在此赔罪了。”
  “阿弥陀佛,多谢皇后娘娘。”尼姑将金簪还给了子桑筠,“但钱财乃身外之物,贫尼不能受。”
  出人意料的是,从声音听来,这位尼姑竟相当年轻。
  子桑筠当场震在了原地。
  她双手不住地哆嗦,几乎拿不住簪子,半晌,她颤声道:“你,抬起头来。”
  尼姑依言抬起了脸,露出了子桑筠再熟悉不过的那张容颜,只不过,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张扬与神采,平静得像是枯林里的一滩死水。
  “你……你……”
  子桑筠的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痛苦不加掩饰地溢散了出来,“当啷”一声,那华贵的金簪坠落在了地上。
  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一把捞走了掉在子桑筠裙角的珍贵饰品。
  “大胆!”
  士兵们当场抓住那拿东西的男子,正要动作,却听见子桑筠一声尖锐得几乎有些凄厉的训斥。
  “住手!”
  无论何时,她总是优雅得体,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士兵们一怔,松开了对男子的桎梏,那人抓准机会,泥鳅似的跑了。
  围观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逃难的百姓们跪了一地。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开恩哪!”
  “也赏赐我们些吧娘娘!”
  “谢娘娘大恩大德!”
  子桑筠在一声声的呼唤中麻木地站起了身,把头上的饰品一个一个地摘了下来,放到了小太监的手中。
  “分给百姓。”她轻声开口。
  “是。”小太监接过东西,深深一礼。
  “阿弥陀佛,娘娘心怀善念,广施恩泽。”尼姑双手合十,“必将福泽绵延,求得善果。”
  子桑筠怔怔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合起双手,向她回了个礼。
  残尼得了回应,没再多留,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子桑筠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直到她隐入人群之中,再看不见踪影。
  第86章 金兰篇(二十八)终章·迷雾
  在目睹兰绬的现状之后,子桑筠立刻明白,赵瞻说的一切全部是谎言,她想完成的夙愿已经不可能实现,她在意的人,也从始至终都没有护住。
  她再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德昭帝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什么,但兰绬都听不清了。仇恨填满了她的双目,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剑,狠狠地向他劈下去,剑刃划破空气,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德昭帝闭上双眸,眉眼间的神色渐渐舒缓开来,竟浮现出一抹解脱之意。
  但剑刃却并未如预期般落下。
  遥岚如一阵清风,瞬息便出现在了兰绬身侧,他手中折扇轻展,看似漫不经心地往上一抬,便稳稳地架住了兰绬手中的利剑。兰绬咬牙施力,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剑尖下降丝毫。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遥岚安抚地看向兰绬,“你这样杀不了她。”
  “所以要让这种人继续在此地苟活吗!”兰绬愤懑地吼道,双手仍死死地握着剑柄不肯罢休。
  “随他去吧,”遥岚道,“他现在生不如死,我想,这也正是子桑筠将他幽禁在此地的缘由。”
  兰绬迟疑地眨了下眼睛,被遥岚的话所说服,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随后,遥岚转过身,垂眸看了一眼被砸碎的木琴。
  “陛下弄不来这把琴,”他淡淡地看向赵瞻,“这琴是筠姑娘给你的吧。方才石室机关开启,陛下奏起琴音,想是把来人当成了她?”
  “不过陛下如此糟践筠姑娘的好心,她以后还会再送你东西吗?”
  说完,遥岚悠然地抬起脚,将断琴踹下了赵瞻所在的石台,彻底断绝了他想要将琴修复的念想。
  赵瞻忽然慌了,他猛地扑向落下的琴,却终究是晚了一步,“咕咚”一声,木琴落在了地上。
  他发疯一般,不顾一切地伸手去够,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遮挡,虽然木琴近在咫尺,他的指尖却始终无法触及。
  “不要……不要……”他喃喃地重复道。
  遥岚没再管他,不疾不徐地下了石台,回到逝川身边。他背对着赵瞻,冷冷地说道:“陛下方才不是说,如果能不时地见到筠姑娘,无论被关在这里多久,都心甘情愿吗?”
  “如今,您便安生地待在此地,实现您此生的夙愿吧。”遥岚道,“不过,兰将军已经回来了,筠姑娘是否还有闲工夫见你,就不得而知了。”
  说完,他带着兰绬向石室外走去,逝川轻蔑地扫了一眼跪趴在石台上的德昭帝,也跟了上去。
  机关再次被启动,石门缓缓落下,德昭帝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惊恐,全然没了往昔身为帝王的雍容与威严,整个人疯狂而又狼狈不堪,不住地敲击困住自己的无形囚笼。
  “回来!给朕回来!”
  “放朕走!朕没有执念,没有怨气,朕不应该堕.落成鬼!”
  “让朕去轮回,朕早就该……”
  石门轰然关闭,德昭帝疯狂而绝望的呼喊再也听不到了。
  兰绬站在原地,双手握拳,止不住地颤.抖。
  “我都想起来了,”她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是我误会了她?她一直……”
  遥岚和逝川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们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如何让她放下她们之间错过的两千年。
  漫长的时光宛如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她们之间错过的点点滴滴,犹如河底璀璨却又捞不起的明珠,承载了太多的遗憾、眷恋与无奈。
  兰绬忽然抬起头,猛地抓住遥岚的衣袖,双眼中泪光闪烁:“我要去见她,带我去见她,现在。”
  “好。”遥岚道。
  再次见到冥女,是在醉笙林中心的石穴中。
  她面朝里,侧身躺靠在冰冷的石榻上,听到人进来才起了身。
  她端正地坐好,对着下面的二人颔首示意。
  “二位去过皇陵了?”
  “是。”遥岚答道。
  “可有收获?”
  遥岚摊开左手掌心,露出一只漆黑如墨的指环,紧接着,一缕缕若有若无的光线开始汇聚、交织,隐隐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冥女猛地从石床上站了起来。
  光芒凝成了兰绬的模样,她抬起眼,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迟疑着迈出了脚步。
  “姐姐。”她轻声唤道。
  冥女难以置信地向前迈了几步,她细细地上下打量着兰绬,眼中原本沉静如水的神色早已被打破,诸多情绪在心底翻涌纠缠,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绬儿,你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