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阿筠无声地转过头去,看向了她落寞的背影。
  围观的众人都噤若寒蝉,只有大虎心满意足,他不屑地耸了耸肩,转身往门外走。
  “等等。”兰筠叫住了他。
  大虎转过脸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罚她,是她处事之过,而非是非不明之过。”兰筠向前一步,声音冷若冰霜。
  “什……什么……”大虎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你们来找我,无非是怕事情闹大被你们爹娘知晓,想要这件事在我这里结束。”兰筠道。
  大虎被戳中了心思,慌张了起来:“我又没说错!她就是……”
  说到一半,他卡了下壳,最后支支吾吾地小声道:“父母早逝。”
  兰筠了然,冷笑了一声:“李叔夫妇倒是温和明理,偏偏你却如此刁钻刻薄。”
  “你!”大虎冷不丁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如此教训,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却又怕她真的跑去跟自己爹娘告状,不敢再出言顶撞。
  兰筠是村里少有的读过书的人,他爹娘别提多喜欢了,总是念着让大虎多与她接触。这女子能言善辩,保不齐真能哄着他爹娘赏他一顿好打。
  “若有再犯,”兰筠厉声道,“决不姑息。”
  兰绬那日在父母灵前跪了半天,不仅晚饭没吃,更是赌气在灵堂睡了一夜,第二天睁眼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
  她抬手一摸,在身上摸到了一件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外袍,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跟羽毛似的挠着她的神经。
  兰绬攥着它的手紧了紧。
  那人就是这样,兰绬心道,哪怕来看她,给她盖上衣服,也不肯叫她回去。
  但不知为何,那之后好一段时间,大虎见了她都会绕着走。
  兰绬托着腮撑在窗台上,从沉寂了多年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目光自然地落在了金樽楼一层喧闹的看客们身上。
  原来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她心想。
  正当她伤春悲秋、感怀过去之时,说书先生讲到高潮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
  “只见那红衣女将冲入殿中,眼中含泪,厉声质问,姐姐您怎可背弃于我,另嫁他人,莫非你我的金兰之誓,竟是笑话一场吗?”
  台上的先生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将女子惯常的哀怨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逝川:“……”
  遥岚:“……”
  惆怅被打断的兰绬:“……噗”
  兰绬蓦地喷出一口酒,手一滑,金壶就飞出了雅间,往楼下大堂坠去。
  她反应极快,反手一推窗棂,身体探出窗外,一把捞住了掉落的酒壶。一楼的看客们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发出一阵惊呼,正在他们担心兰绬会掉下来的时候,她却脚尖一勾,又稳稳地翻回了屋中。
  大堂里寂静了片刻,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连说书先生都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看客们平复。
  兰绬在众人沸腾的起哄声中,忍无可忍地拍上了窗子。
  逝川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鼓了鼓掌。
  遥岚“唰”地展开了折扇。
  兰绬气得脸颊通红,狠狠地瞪了逝川一眼,怒道:“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65章 金兰篇(七)青梅与竹马
  “我倒觉得十分精彩,原来兰将军辞官,是因为子桑氏另嫁他人,故而由爱生恨,”逝川笑着点了点头,“真是个独特的思路。”
  兰绬正要发作,却听一边的遥岚开了口。
  “逝川,”他说,“少说两句吧。”
  这是遥岚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逝川只觉得方才入喉的酒立刻发作起来,烧得他脑子片刻空白,半天挤出了一句:“是,公子。”
  屋外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依旧隐隐地透过紧闭的门窗传进来,兰绬心中恼怒,可逝川得了教训,非常安分地坐着,她无处发作,郁闷地往角落里一蜷,不肯再说话。
  讲到兰绬辞官,《金兰记》就基本已经到了尾声,先生下了台,节目就换成了歌舞。
  兰绬坐得无聊,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轻轻给窗户开了个小缝,看着身姿曼妙的舞女随着丝竹管弦翩翩起舞。
  过了不久,遥岚和逝川这边也差不多结束,打算回房间去休息。兰绬跟着站起身来,遥岚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像想到什么似的一愣。
  “怎么了?”兰绬问道。
  他们在定房间的时候,兰绬尚以魂体状态在指环中栖身,因此,他们并没有想到要定三间房。
  遥岚略一思忖:“逝川兄,我们再去定一间上房?”
  逝川却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公子,我此行只带了一个金锭。我们已定了两间上房长住,方才还点了评书……”
  后面半句他并没有说出来,但已经足够令遥岚明白他的意思了。
  遥岚平常并不习惯戴什么配饰,浑身上下,只有逝川送他的扇坠,看起来能值几个钱的样子。
  但那是万万不能动的。
  兰绬却不以为意:“那劳烦你们二位挤一挤了?”
  逝川皱了皱眉,没大敢去看遥岚的脸色,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兰绬:“能否委屈您老回指环里将就一晚?”
  “不要,本姑……”兰绬说到一半,想起了刚才笑逝川小鬼的事,把即将出口的“本姑娘”咽了下去,“本姑奶奶好不容易才得见天日。”
  她抬起手来,朝逝川晃了晃,“你和你的岚公子一间,我和当归一间,再合适不过。”
  逝川:“……”
  那能一样吗?
  他极轻地眨了下眼,看向了遥岚。
  遥岚也正在看他,见他的目光投过来,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那只能如此了。”遥岚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任何别样的情绪。
  从遥岚答应下来开始,逝川就心不在焉,魂飞天外,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和遥岚一同坐在里了。
  遥岚微微倾着身,半阖着眼,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桌上的烛火,阴影在他脸上轻盈地跃动。
  他摆弄了一番,手上却好像没什么准头,烛光反而越来越暗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收回了手。
  “其实叫兰将军单独睡也是有好处的,”遥岚道,“若是她一直在我身上,有些话却也不方便说。”
  逝川发现,遥岚似乎并没有对同住展现出太多的关注。说起来,两个男人同住也没什么不寻常,他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便也放松了下来:“是,公子有什么要说的?”
  “整合一下今天的所得吧。”遥岚偏过身子,对着逝川,“按《金兰记》的说法,子桑氏是流落到民间被兰家收留的。民间传说虽有很多编纂成分,但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信息不会是造假。”
  逝川赞同地点了点头:“传闻中,子桑筠博闻强识,精通琴棋书画,又能在如此偏远的村落高中殿试榜首,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
  “这样的人,绝不是在一般的环境中长成的。”遥岚若有所思,“她原本的身份,一定非常贵重。”
  “她前半生所作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能登上庙堂。”逝川道,“莫非是出自安沂的高门大户?”
  “很有可能。”遥岚附和道。
  “若真是如此,公子觉得,她与德昭帝自小相识的可能性有多大?”逝川将胳膊搭在桌沿,目光落在遥岚放在面前的画竹上,漫不经心地欣赏折扇晶莹的吊坠。
  遥岚也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扇坠。
  “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德昭帝不仅赦她欺君之罪,还予以重用,甚至官至宰相……这确实需要极大的气度。”遥岚话语一顿,“但若他们自小相识,也就不难理解了。”
  也就是说,在子桑筠第一次站在殿上的时候,德昭帝很可能就已经认出她了。
  “莫非这德昭帝真是个情种?”逝川轻轻地敲着桌面,有些怀疑,“青梅竹马,才貌双全,若他们两情相悦,子桑氏封后确是顺理成章。”
  “家道中落,女扮男装,冒死参加科举,目的明确,此人心志之坚毅非同一般。”遥岚长眉轻皱,“我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会甘心放弃自己前半生所有的成就,转而做一个摆设一般的皇后。”
  逝川忽然笑了,温暖的烛光洒在在他的脸上,眉峰处的棱角显得愈发分明。
  遥岚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逝川收了笑容,但眼底仍带着笑意:“所以兰绬的想法可能与公子是一样的。”
  兰绬与子桑筠相伴多年,一个擅文,一个擅武,是东丘当之无愧的并蒂之莲,可子桑筠却不知为何,忽然抛弃了她唾手可得的毕生所求,这对兰绬来说,无疑是最深刻、最沉重的背叛。
  而绝不会是《金兰记》中所说的,简单的因爱生恨。
  “可你们为何会觉得她有苦衷呢?”逝川反问道,“或许她费尽心思回到安沂,从始至终追求的都只是无上的荣华;或许她行至途中,被滔天的权势蒙蔽了双眼;更有甚者,她对青梅竹马的德昭帝,也早已是情根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