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贵妃离世后,曾经拥护她的大臣们也纷纷投入皇后、玫妃的门下。
  很多人觉得贵妃的死不是偶然,萧风也这样认为。她为皇家孕育子嗣而亡,生前又素有美德,如果睿帝真的爱她,为何没有追封她,也没有追封她可怜的孩子?
  但在刚才那人称呼陈景殿下的时候,萧风却完全想通了。
  当年贵妃的孩子恐怕并没有随贵妃而去,而是因为天生的浅青色瞳孔被视为皇家之耻,被秘密地囚禁在这座孤山上,终身不得出。想通这些之后,萧风看着陈景,只觉得心中更加悲伤。
  陈景却不以为然,他看向萧风的眼神中带着温柔的安抚:“无妨,不过我还是更习惯你叫我阿景。”
  萧风张了张嘴,却觉得平常叫惯了的那两个字不知为何有些难以出口。
  陈景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一旁坐下,道:“何必如此拘谨?”
  萧风失笑:“阿景……”
  小孩子之间感情单纯,这个小插曲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很快,他们之间淡淡的生疏就散去了,重新聊得热络起来。
  “阿景,刚刚那人是谁,你为何如此怕他?”萧风一边吃着野果,一边好奇地问。
  “怕?”陈景听到他的用词,愣了一下,随即他摇了摇头,“我不怕他。”
  “可你对他言听计从的,”萧风托着腮,“难道是哪个亲王家的孩子,是你的堂兄表兄?”
  陈景愣了一下,随后轻轻摇了摇头:“他叫慕容影,是我的伴读。”
  “伴读,那不就是仆从?”闻言,萧风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在你面前为何如此趾高气扬?是不是他仗着这里没人看见,私下里欺负你?你直说,我替你教训他。”
  说着,萧风义愤填膺地弹了起来。
  陈景哭笑不得地拽了拽他:“他要是对我不好,怎么还会容得下你在这儿,还有你一口东西吃?”
  说着,他指了指萧风手中拿着的浆果。
  吃人嘴短,萧风只得又坐了回去,但依然心存疑虑:“或许是他害怕自己被降罪?”
  陈景认真地摇了摇头,道:“慕容不是仆从,他于我亦兄,亦师,亦友……他是我的……家人,是我唯一的家人。”
  陈景的语气十分郑重,神色也十分认真。
  萧风有些意外,那个人在他的心里,居然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想来他们十年来朝夕相处的情谊,也不是自己所能比拟的。想到这里,萧风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涩。
  他低头咬了口浆果,不动声色地消化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
  慕容影……
  等等。
  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阿景,你叫景,他叫影……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在里面吗?”
  影。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寓意。
  称呼一个人为另一个的影子,几乎算得上是一种侮辱。
  萧风的话也同样戳到了陈景的心结,他叹了口气,道:“听奶妈说,慕容原本是被她养大的孤儿,没有名字,在随我进山的时候,父皇为他赐名为影,命他做了我的伴读。当初父皇恐怕只是随口起的,慕容也没说过什么,但我始终觉得,这样的名字对他来说太不公平,是个负担。”
  萧风了然:“所以,你只叫他慕容,从不叫他影?”
  他点点头:“嗯。慕容是我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他过目不忘,悟性极高,如果不是被指来跟着我,应该会有很光明的前程吧。”
  说到这儿,陈景露出了难过的神色。
  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慕容影。
  萧风却并不赞同:“若真如你所说,确实可惜,但以慕容影的出身,即使他能出头,也免不了受人欺凌,遭人冷眼,可你对他却极好,于他而言岂不也算是一种幸运?”
  “是他对我好。”陈景苦笑了一声,“即使遭受欺凌,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吧。”
  究竟是谁的幸运,又是谁的不幸?
  陈景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望向窗外,肩膀微微颤抖:“我的身体很差,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无声无息地病死在这座山上。到那时,慕容会如何呢?”
  陈景一死,慕容影唯一的用处没有了,又是唯一一个见证过陈景存在的人,睿帝帝怎么还会给他活路?
  说得好听些,就是为他殉葬,说得不好听,不过是随便拖出去杀了。
  被困在这里不见天日的,又何止他陈景一人?
  萧风望着陈景单薄孤独的背影,心中有些着急,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觉得有心无力。
  慕容影背靠在窗外的墙壁上,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成熟与沉静的气质,总是让人忽略,他不过也尚且是个未及加冠的少年罢了。
  一只黄色的蝴蝶颤颤巍巍地从屋顶飞下来,左摇右晃,最后落在了他瘦弱的肩膀上。
  他垂眸瞥了一眼,发现那不过是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秋天就要到了。
  凉风再度涌起,悠悠地拂过简朴宁静的小院,越过苍茫浩渺的山林,落入王京的街头。
  一晃就是三年。
  街上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繁花似锦,如同披上了节日的盛装。道路两旁,百姓们翘首以盼,挤得水泄不通。
  城门敞开着,远处,滚滚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一团汹涌的云雾。紧接着,急促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阵阵惊雷在大地上炸响。
  人群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如澎湃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不少百姓激动地热泪盈眶。
  “萧将军班师回朝啦——”
  ·
  萧风难得穿的正式,一身黑色的锦袍,袍上金线游走,令人眼前一亮。腰间束着一条白玉腰带,温润的玉质与金色的带扣相互映衬,更显得华贵非凡,因为天气微凉,谢云歆还特意为他披了一件披风,衬得他的身量极为高挑。
  他推开门,大步流星地往街上走去,想随众人一同迎接父亲的凯旋。
  可没走几步,便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身着一袭绣有金丝麒麟的玄色锦袍,身材高大健硕,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步伐有力,透露着不羁与狂放,彰显着皇家风范。
  萧风停下来,站定,恭恭敬敬地行礼。
  “太子殿下。”
  陈昊,曾经的大皇子。他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揽住了萧风的肩膀,亲热道:“萧大公子与我乃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萧风莫名其妙地挑起眉,勾了勾唇角,就着陈昊揽着他的胳膊偏头靠近,看上去亲密无间,语气却略带轻蔑:“那便多谢太子殿下厚爱。”
  陈昊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放开了放在萧风肩头的手。
  萧风回退一步,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披风。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与太子一同长大的兄弟?
  陈昊咳了一声,很快找回了身为太子的威严:“大公子是要去给大将军接风?”
  “父亲回来,自然是先进宫去见陛下述职,在下也不过与寻常百姓一般,远远地看一眼罢了。”萧风眼一勾,眼含笑意地说道。
  陈昊不得不感慨,他确实长了一张非常引人瞩目的脸。
  同是习武之人,虽然萧风年幼两岁,却隐隐比陈昊还高上一些。这样肩宽腰细的身材,本该会是个魁梧粗犷的模样,但他偏偏长了一双细长又不失锐利的瑞凤眼。
  这是来自母亲的馈赠。
  这双眼,这张脸,再加上那股谁都不服的桀骜劲,让他不管在哪儿都能脱颖而出。
  陈昊嗓音一沉,道:“本宫此行也是为了一睹大将军风采,大公子何不与我同行?”
  萧风闻言,做出一脸惊喜的神色: “太子殿下热情至此,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陈昊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右手往前一伸:“那就请吧。”
  二人并肩顺着人流而去,不远处,一辆低调却不失奢华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在萧府门外停下。
  小厮快步走近绣着精致花鸟纹的窗帘,低声道:“主子,被东宫抢先了。”
  一只细白的手探出来,将帘子掀开了一半。
  那手和不经意间露出来的手腕,都是纤细苍白却骨节分明,是一只属于年轻男子的手。
  “皇后特意此时召见我,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东宫能抢先一步搭上萧家这艘大船。”手的主人声音轻柔得有些腻人,腔调却阴阳怪气,一字一句仿佛淬着毒液,“他们母子倒是一唱一和。”
  “实在是用心叵测!”小厮咬牙切齿地恨道,仿佛这对母子与他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
  车中的人倒没有动怒,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收回搭在外面的那只手,厚厚的帘子重新遮住了他的面容。
  一句话轻飘飘地传出来。
  “巨舫行于浅滩,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马车吱呀作响,车轮再次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