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湄温柔地笑了,全然不见在李府时的冷血与杀伐,比初生的朝阳更绚烂三分。
  他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少女头顶柔软的发丝。
  “灵晞……”
  白灵晞泪珠如豆,眨眼之间顺着脸颊淌了满脸。
  “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她哽咽着,手足无措,想要如往常一样投入哥哥的怀抱,可手上却不敢使一分力道,生怕稍一不慎,白湄就这样破碎消散在她的眼前。
  她最终攥住了他的袖子,崩溃又隐忍地痛哭起来。
  白湄把她搂入怀中,苍白的手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抚,仿佛和他们以往共度的十五个年头没有任何差别。
  但灵晞不敢回抱他。
  自从他们从白府那一夜的大火中逃出来,白湄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更轻,一天比一天更薄。
  他每每出门一次,身体状况就会恶化几分。
  白灵晞知道他夜间出门是去刺杀大家族的家主,白湄也没有刻意隐瞒。
  可她怕极了有一天在夜里醒来,家里便空空荡荡只剩她一个人,和屋子里零星的荧光。
  凌晨,她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内心不安,如往常一样,披上外衣,想去哥哥屋外看一眼。
  可屋门落锁,白湄不在房中。
  灵晞心里一凉,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孤身站在院外,这样白湄回来的时候,她能第一时间看到。
  可白湄始终没有现身。
  这不正常,以往白湄夜里出去,这个时间早就回来了。
  他……会不会是遭受了什么变故。
  白灵晞无法继续忍受等待的煎熬,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离开家门,沿着回家的必经之路向外找去。
  最后终于在西方不远的小溪旁找到了他。
  “不要乱跑……”白湄语重心长地交代道。
  妹妹搀扶着哥哥,二人慢慢走回到了栖身的郊外小屋里。地方不大,但是很干净,是白湄做白家少主的时候,动用财力偷偷置办的。
  他当初置办了很多处小宅院,这里只是其中之一。
  白灵晞去厨房做早饭的时候,白湄就坐在窗边,望着逐渐明晰起来的蓝天白云失神。
  灵晞啊……以前一直都是自己保护妹妹的。
  可不知道何时起,自己已经力不从心到要靠妹妹来照顾了。
  自己又还能守她到几时呢?
  他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往昔的时光。
  那是十多年前,他的娘亲,白怡,带着他蜗居在白府里院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小土坯房里。
  白家里院外院的划分并不是血缘的远近,而是灵力的高低,修为高的弟子住在外院,修为低的就住在里院。
  白府大部分的日子还算平常,可一年一度的惊蛰就如同悬在每个白家人头顶,会定时斩下的一把刀,许多人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精神被折磨的几乎崩溃。
  但幸运的是,白怡不是这样的人。
  白湄的父亲住在外院,大部分时间,都是白怡在照顾他。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童年过的虽然朴素,却十分温馨,这都得益于他的母亲。白怡性情随和,对他从来都是温声教导,从不红脸训斥;她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与向往,总是善于用平常的物什,给简单的屋子布置上新鲜的色彩。
  不需要去外院听学的日子,白湄就会看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白怡手里总有做不完的事,但只是在打发闲暇时光,从不会让人觉得忙碌。等到他从午后明媚的阳光中、微微晃荡的摇椅上醒来,就会发现不知何时,屋子里已经插满了新鲜欲滴的花朵。
  白湄素来认为,所谓的名门静女,就应该是母亲这般模样。
  但为了保护身怀六甲的母亲,父亲死在了去年惊蛰的夜里。
  从那之后,母亲变了。
  她依旧温柔,烧出的饭菜美味依旧。
  但她有时候会忘记换掉花瓶里的三角梅,任凭它们在依旧明媚的阳光中逐渐蜷缩起花瓣,再落满窗台。
  白湄依旧趴在摇椅上看着,那落了满窗的花朵依旧美丽,却不再盎然了。
  那是忧郁的,憔悴的,柳泣花啼的美。
  又过了没多久,妹妹呱呱坠地,母亲为她取名灵晞。
  灵兮灵兮,如风轻;晞兮晞兮,似日明。
  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白湄希望妹妹的降世能给他们带来生的希望,可不知为何,她的出世耗尽了白怡往日的灵秀。
  也许不只是因为她的诞生。
  母亲愈发的沉默寡言。她一天一天衰败下去,像是窗台上的三角梅,日渐黯淡,终将凋谢成愁。
  白怡清楚,自己恐怕难以度过来年的惊蛰了。
  她很想为自己的孩子再多做一些什么,可她实在无能为力。
  正巧这一年,白湄满八岁,到了接受引种仪式的年纪,仪式过后,他浑身剧痛,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好几天,白怡产后本就身体虚弱,如今既要照顾他,又要抚养年幼的妹妹。
  不过幸运的是,白湄恢复得很快,他一下地,就开始了勤奋的修行。
  他希望自己可以早些成长起来,为母亲分担压力,早日照顾母亲和妹妹。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冬过,春天又即将到来。南阳地处南方,以往的二月,已经是万物复苏的时候了,可今年的冬季却格外绵长,不知道多少人撑不过这场严寒,永远留在了这年年初。
  惊蛰就要到了。
  为了应对这场劫难,白怡在自家的床底挖了一个地窖,打算让自己的儿女躲在里面。
  尚未引种与大部分刚引种的孩童灵力不足,价值不高,并不会成为狩猎主要目标,只要他们妥善地藏好,就不会轻易被年轻力壮的同族发现。
  而如白怡这般,有一些修行傍身,又相对弱势的女性,是最好的猎杀群体和补给材料。
  在白怡的计划里,等到天黑,她就离开屋子,到院子的别处去,这样一来,这个普通的屋子很容易被当成空房,从而被来往的弟子们忽略。
  苍蝇腿也是肉,灵力再少也不是没有,如果她继续待在这里,难保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一双儿女白白成了肥料。
  她做了她能做的全部。
  “湄儿,”白怡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肩膀,整了整他并不凌乱的衣领,用他八年来最熟悉的声音低低嘱托道,“我把灵晞托付给你了。”
  她的神情和语气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白湄那时还小,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也只是让眼泪安静地流淌下来。
  白怡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珠,安慰道:“别哭,好孩子。”
  白湄很想和母亲同进退,他觉得自己死了也没有什么,只要能和母亲死在一起。
  可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和妹妹只能是母亲的累赘。
  月历二月初四,是那年的惊蛰。
  不到亥时,天就全黑了,阴霾笼罩着大地,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星光,压抑的氛围让人窒息;漆黑的枝桠在夜色中摇曳,簌簌地响着,预示着死亡的降临。
  吱呀声中,人们关闭了里院厚重的大门,但人人都很清楚,它根本挡不住惊蛰夜里形如鬼魅的同族,只是一道徒劳的心理防线。
  白湄怀抱着柔软的妹妹,故作镇定地在床下地窖里瑟瑟发抖。
  第7章 南阳篇(七)
  白怡躲藏在院子角落的一丛灌木之后,她在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家里的情况。
  寒月如钩,高高地悬在当空,皎洁明亮,凄清寒凉,月光如银河倾泻而下,周遭的环境逐渐清晰起来。
  白怡眯了眯眼睛。
  一弯残月,无论如何也照不亮黑夜。
  这是在蝶虿的异化作用下,她的夜视能力开始增强了。
  里院的大铁门上方,一道紫黑色的幽深暗影划破夜空,快得仿佛是一场幻觉。
  那是墨蝶特有的荧光和来人身上涌动的灵气。看灵力的浓郁程度,来者的修为极高,这也正是他一马当先跃入里院的底气所在。
  不多时,院子里象征着白家子弟的灵力光团,如同鬼魅的夜光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深紫色的荧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宛如幽冥鬼火,令人见之悚然。
  白家弟子们对灵力的感知并不是靠眼睛,而是靠相连的血脉,如果是外人在场,其实并不会对环境的变化有所察觉。
  寂静的院落里,第一声惨叫乍然划破夜空,像是一个讯号。
  一时间,灵力光团三三两两地碰撞起来,光芒时强时弱,物体落地的声音、器物砸碎的声音、怒吼声、哀嚎声、婴儿啼哭声混合在一起,从院子的各个方向传来,此起彼伏,如一场深渊噩梦。
  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恐惧和绝望充斥着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在试图保护自己,却也在不惜一切代价地伤害他人。
  白怡已经感觉到,有几处细微的灵力波动正在向她的方向缓缓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