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一整天,他心神不宁,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面,任疼痛撕扯着他,又被别的煎熬。
  这会儿又看到刘钦,看到他脸上神情,他不禁松一口气,烧着他的九十九道烈火总归少了一道。
  刘钦在床边坐了,顺便拿起他的左手握住,你身上也就两条胳膊还好,别处都碰不得。
  陆宁远神情一顿,整个人的力气都向手掌中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怕再说错话,想了一阵,最后只有沉默以对。
  刘钦又道:大夫说你现在只能吃点流食。就是喝粥,也不能有整粒的米,要把米弄得碎碎的才行。
  陆宁远张了张口,脸现沉思之色,不知他想了什么,过会儿就听他道:没关系的我不饿,可以不吃东西。
  那可不行。刘钦驳了回去,朝门外招了招手。
  韩玉送饭过来,除去一碗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糊糊之外,还有一碗米饭、一样肉菜、一样素菜。刘钦解释,这是我的晚饭,你只能喝这碗。说着拿起糊糊。
  陆宁远向刘钦的晚饭看去,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可随后刘钦垫高他头,拾起勺子,在碗里搅了一搅,又把勺子递到他嘴边。
  第336章
  陆宁远一惊,浑身陡然僵了一瞬,让勺子叩在齿关,并不开城相纳。
  从年少到上一世的最后,又到今日,他从没一次想过、想象过要刘钦侍候他侍候,头脑中忽然冒出这个词,让他几乎惊慌失措起来。
  刘钦的手指修长、白莹莹的,好像从地里新萌出的春笋,现在它们托在缺了茬的土瓷碗上,捏着勺子,正要一勺一勺喂他。
  不,我自己来我自己陆宁远咬着牙关说话,发觉自己抬不起手,韩玉要韩玉来我还不饿
  好了,没什么韩玉,就只有我。刘钦把勺子又向前送了送,在他的牙上磕出轻轻一响。
  陆宁远神情变幻,好半天,还是张开了嘴,让刘钦把勺子里的东西倒了进去。
  他不知那是什么味道,喉咙一滚就咽下了肚。他不敢看刘钦的脸,心中歉疚非常,好像对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见又是一勺送来,不敢耽搁,连忙含住勺子。
  刘钦一勺勺喂着,见陆宁远每每吃下一口,就要张开嘴不动声色地吐气,心中奇怪,下一勺就没急着递,顿住了问:怎么了?
  陆宁远连忙摇头,回答他道:没事。
  刘钦又喂。这一勺喂进去,陆宁远一切如常,但从下一勺开始,就又开始张口轻轻呼气。刘钦再次顿住,又问一遍:怎么了?
  陆宁远仍是摇头,眼中神情甚至有些小心了。
  刘钦又挖一勺,这次放进自己嘴里,随后皱起眉头,眼睛四下看看,像是想吐出来。陆宁远忙张开手掌向上伸来,只是手只能从床上抬起数寸,刘钦没有瞧见,四下寻找无果,最后把这一口咽了下去。
  这么烫嘴,怎么不说?
  对不
  不,怪我。刘钦马上又道,我应该自己先试一试。
  他从未这样照顾过人,给父母侍奉汤药,都是宫人把药晾得温度正好了再交给他,也就从没想过还要先在自己嘴上试一试温度。
  但一转念,他回忆起自己在亳州受伤的时候,陆宁远以手喂他,那时他好像的确每一勺都要先拿嘴唇碰碰,确认温度,然后才会向他送来。
  这次他舀起一勺,先自己抿了抿,然后吹两下,又抿一抿,才递给陆宁远。
  陆宁远两手攥紧了,因为身上也同样绷起来,各处疼痛更剧,连眼前都隐约有些发红,见勺子送来,小心张开嘴含住,把里面的东西全都舔进嘴里。
  刘钦低头瞧瞧,碗里已经少了一半。他只要继续喂,估计陆宁远就会一直吃下去。
  多吃原本该是好事,但陆宁远现在各处脏腑都受伤了,吃太多未必是好,可也不知到底喂他多少才对。
  他于是问:你饱了么?
  陆宁远点点头。
  刘钦狐疑地看着他,又喂给他两勺,陆宁远仍是照常吃下。刘钦犹豫了,最后想林九思给的药粥定然是定好量的,索性将一碗都给陆宁远倒进肚里,又问:胀么?
  陆宁远摇头,不胀。又道:谢谢谢
  胀的话和我说,下次少喂你一点,自己不许碰肚子,上面有伤口。刘钦把碗搁下,拾起筷子。
  陆宁远想起刘钦的晚饭,又确认了一眼,你怎么只吃这些?
  嗯?这是你营里的饭,我特意要的和士兵们一样的。
  有肉吃,还有一样蔬菜,还有脱了壳的白米饭,平心而论,陆宁远军中的伙食可以说是独步天下,也不枉费他拿了刘钦那么多的赏赐却还穷得叮当响了。
  但刘钦为什么也吃这些?
  怎么不吃点别的?这是在城里,想吃什么都买得到,刘钦就是没有带御厨来,军中的厨师也不可能给天子吃这些东西。
  走得太急,刘钦信口道:没带银子来。吃你的军费,将来被逢时发现,又要挨骂了。
  陆宁远一呆,不,我来我赊银子给你,你不要吃这个。
  他欲豪气而不成,最后到底还是落在赊上,刘钦莞尔,却也没放过他,那行,等明天见到怀音,你请他帮忙置办。
  陆宁远旧债还未还净,而且因他终于活了下来,拿不到朝廷抚恤,也就无法人死债消,现在却又添上一笔新债,可不知怎么想的,他竟然轻轻呼一口气,身体跟着松了松,眼睛当中好像有什么轻闪过去,虽然快,刘钦这次却抓住了它。
  那是沉沉的潭水中一瞬间的开心,是因为什么?
  刘钦看看他,思忖片刻,收回视线,就着米饭吃起自己的晚饭。
  营里今天吃的是猪肉,是拿盐水炖的,闻之令人作呕,但就是这样,每人也只得两块,一碗里剩下的都是肉汤,寻常士卒吃得十分珍惜,刘钦却没去碰,拣着青菜吃了。
  他心情不算好,慢慢吃了一阵,米饭只吃了一小半,菜剩了几根,就让人收了。
  陆宁远手指曲了一曲,刚才的那一点开心已如春冰消融,垂着眼睛不言语。
  刘钦喝过了水、漱过了口,才想起也该为陆宁远漱,于是托着他头又给他喂水。
  陆宁远尽力配合着,漱口之后,刘钦把粥碗放在他嘴边,让他吐在里面,可陆宁远摇摇头,把水咽了下去。
  你要去睡了么?过了一会儿,他问。
  不急,再坐一会儿。
  两人一时无话。陆宁远听着自己一声一声的呼吸,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他一年多没有再见到刘钦了,或许就是为此,当时才有勇气做出那样的选择。再见到他,同样的事情,就要付出百倍、千倍的魄力
  他太想看着他了,心里不舍。哪怕就像从前,像那么多年一样,他只是远远地看,心里想想,又如何了?
  五台山的方丈说他深陷在我执当中,什么人相我相,有他无他,他一时明白,这会儿却好像又糊涂了。
  他只是远远看着,做一些事,又有什么损害?
  陆宁远。刘钦忽然唤他。
  陆宁远回神,就见刘钦正弯腰向着自己凑近。
  他深深地俯下身,把手撑在旁边,防止压到陆宁远身上的伤口,忽然同他贴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子,低低地问:你喜欢我吻你么?
  陆宁远平躺在床上,蓦地颤了一下,动作不大,或许只是肩膀一抖,鬓边的头发晃了一晃。
  但为着这个,刘钦压得更近,鼻子这次碰到了他的,又问一遍,喜欢吗?
  陆宁远无法不回答,也不能作假。喜欢。他吸一口气,同样低声道。
  于是刘钦低头,吻他的额头、鬓角、眼尾、鼻梁、鼻头、脸颊、下颌、嘴角,又吻他的下巴,动作很轻,在陆宁远陡然涌起血色的面孔上细细遍吻过去,然后停下来,向后让让,又同他鼻尖碰着鼻尖,问:最喜欢哪里?
  陆宁远睁不开眼,好像一株被春雨满灌在头顶的植物,好半天的时间,喉咙里只发出含混的一响。
  他吞咽几下,把奇怪的声音咽下去,都都很喜欢。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发颤。
  最喜欢?
  陆宁远把眼睁开,艰难思索着,蓦地把一只手抬起,握在刘钦的小臂上面,最喜欢你碰碰我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