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熊文寿一愣,在城头手扶城砖趴下身,半边身子恨不得探出城外,大睁着两只眼睛远远在他脸上瞧了一阵,忽地脸色一变,回身看看左右,同他们嘀咕几句,又回到城头,正欲说话,刘钦忽将眉头一压,厉声道:还不快开城门!
  熊文寿现出惊慌之色,对左右连连摆手,在城头焦灼地原地转过一圈,忽然想到什么,匆匆忙忙沿着台阶飞步下城。
  这时城门已隆隆打开,刘钦在亲卫簇拥下策马入城,马蹄铁踏在夜里新结的薄冰上面,发出一声声咔擦、咔擦的脆响。
  他一勒缰绳缓下马,却不下来,也不登上城头,坐在鞍上看着熊文寿一路小跑下城,红色的盔缨在头顶一颠一颠,甲胄在身上撞出哗啦啦的声响,一直等他赶到自己身前,也始终没动上一下。
  熊文寿愈发惶恐,顾不上甲胄在身,仍然伏地施了全礼,不知殿下在此,多有不敬,请殿下责罚!
  嗯。刘钦缓和了脸色,不知者不罪,熊指挥请起。
  熊文寿跪在他马下,抬头偷眼瞧他一下,见他当真没有怪罪之意,大松一口气,谢恩起身。陆宁远跳下马,正欲向他告罪,刘钦却当先道:孤饿了,有吃的没有?
  熊文寿一愣,忙道:有、有!顾不上向陆宁远瞧去一眼,说完这句,看着刘钦小心又道:只是臣事先没有准备,这,城中一应用度难免粗陋,恐怕殿下、殿下
  刘钦下马,自然而然把缰绳递到陆宁远手里,无妨,你去准备就是。
  熊文寿瞧见他的动作,脸色变了变,不敢说什么,连忙应下,亲自引着刘钦到了府衙安顿好,告辞去张罗早饭。
  刘钦让人服侍着换上常服,拿热水擦干净了手脸,又倚在桌边喝了阵茶,一直到让熊文寿请进席中,也始终没说什么话。熊文寿更觉心里没底,请刘钦坐下后,只犹犹豫豫站在一边。
  刘钦终于开口,熊指挥,你也坐。这里没有旁人,不必避讳那么多。坐呀。
  熊文寿初时坚执不肯坐下,听他催促,又不敢不坐,连忙小心抽出椅子坐在上面,那么沉的楠木椅,让他抽出时在地上竟没发出半点声音,不知是如何做到。
  刘钦又转头,靖方,你也坐。
  陆宁远倒没有推辞,也拉开椅子坐在一边,正在熊文寿对面,一左一右将刘钦夹在中间。
  熊文寿见他如此,表情顿时像是吞了只苍蝇,大约要是刘钦不在,他已经开口怒斥了。刘钦恍如不见,自顾吃起来,还招呼他们也用餐。
  熊文寿渐渐放松了些,举杯劝酒,刘钦也照常接过喝下,还顺口称赞了他这甜酒两句,称其色清味甘,不失为佳酿。
  熊文寿暗自长舒一口气,心道太子为人倒还算好相与的,刚放心夹了两口菜,就听刘钦道:夏人正对我围追堵截,想来熊指挥也听说了。我这次进城,少则逗留三五日,多则不知多久,全看夏人接下来的动静,但无论如何,都少不得要倚靠指挥之力。
  熊文寿连称惭愧,起身肃立道:殿下放心,任他们来多少人,臣保管把他们一一击退,定不惊扰了殿下!
  刘钦心道:这大话你倒敢说。出口却是:指挥忠勇为国,我素有所知,便是父皇也曾私下里对我提起过你,还称赞过几次,说你为人持重,行事谨慎,颇有‘大将’之风,你还不知道吧?
  他这话明褒暗贬,实指其坐视友军丧亡而按兵不动之事,可是言辞恳切,神情和蔼,语气亲热,听得熊文弼只涨红了脸受宠若惊,两手都不知往哪摆了,陛下如此厚恩,臣臣臣定万死以报!
  刘钦笑着让他坐下,同他又饮一杯,靠在椅背上,沉吟着道:只是夏人来势汹汹,不可小觑,来日大难,需得早做准备。听说城里守军不足一万,应对夏人似是太少,幸而我此来还带了精锐骑兵两千人,倒是可为将军辅翼。
  他这话已露机锋,熊文寿犹自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这两千人的统领刘钦忽然将杯子搁在桌上,怒道:陆宁远!你违抗军令,私自出逃,背叛上官,如今遇见熊指挥,岂不自愧,竟能在此安坐,还不跪下!
  陆宁远一怔,随后也不犹豫,当即跪倒。熊文寿杯子还拿在手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刘钦转向他,你说该如何处置?
  这熊文寿沉吟着,看看陆宁远,又看看刘钦。
  要是按照他的心意,就是不把陆宁远直接推出去砍了,也要把他赶出城去。可他到现在还如何看不出来,刘钦是铁了心要偏袒陆宁远,自己要说追究,只是显得不识趣而已,但又说不出宽宥的话,于是沉默不语。
  刘钦继续道:我知道你是顾忌我在旁边,不好同他多为难,是么?
  熊文寿一愣,忙道不敢。
  嗯。陆宁远不顾大局,触犯军法,按律原该斩首,就是你不处置,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任他逍遥法外。当日在解公营中,解公原本就要杀他,只是顾念他此举事出有因,深为可悯,有可宽恕处,这才改为打二十军棍。又因其对我有救护之功,功过相抵,这才让他复了千总之职,以观后效。
  刘钦这话乍一听十分寻常,好像只是复述当日经过,但其实先是搬出在军中威望甚高的解定方来,暗示他已处置过了,处置结果便是如此,熊文寿虽是苦主,但既然默认军人就该服从长官,就不当还有二话。
  况且他言语之间,又是事出有因,又是深为可悯,虽未明说,却句句是在暗示自己与解定方皆已知道当日陆宁远叛逃实情,只是顾及他熊指挥的面子,没有直说,也不欲追究。熊文寿若是再紧咬着不放,就是给脸不要,不知好歹了。
  果然,熊文寿听出此中厉害,神情一整,忙道:既然朝廷已有定议,臣自然别无二话,全听殿下与总督处置。殿下,让陆千总起来吧!
  刘钦起身,托着陆宁远手臂,让他站起,亲自倒了两杯酒,一左一右拿在手里。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各位将军只要大节无亏,朝廷自然不会追究小过。这话明指陆宁远,暗说熊文寿,只听得熊文寿神情一宽,刚刚提起的心又放下了,说不出的受用。
  而大敌当前,各位也当和衷共济,捐弃前嫌,勠力同心,共抗胡虏,保境一方,屏障山河。
  两位若是肯不计旧怨,就饮此一杯,从此再不可提之前的事,如何?
  刘钦面带微笑,举杯而立,向两人各自看去一眼。熊文寿已深自敬服,忙两手捧过,一饮而尽。刘钦又向陆宁远瞧去,陆宁远也向前一步,接过杯子仰头饮下,然后低下头,看着颇为恭顺。
  两位将军如此,我在这睢州城内,才总算是能贴席而卧了。刘钦笑着重新坐下,正要招呼他们也坐,门口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令兵隔着门板道:斥候探到有大批夏人集结,似是正往这边来!
  第17章
  之后十多天的时间里,派去各地的探马陆续回来,刘钦才慢慢弄清楚这次遭遇夏人是怎么回事。
  他当初自请外出招抚流民,自然知道此行不会没有风险,却也多少抱着些有恃无恐的心思。毕竟睢州至凤阳一带目前还都在雍国手中,他在自己的地盘活动,身边又有数千军士护卫,还能出什么乱子不成?
  可他漏算了一点,那就是这时的夏人竟然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竟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到他雍国地界纵兵驰骋。他更没想到的是,沿途城池全然不敢有所反应,竟是只能干看着,全都和当初的熊文寿一样。
  他探到,这一军首领乃是狄吾,也是夏国王室,比他们的皇帝和摄政王矮一个辈分,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
  他记得上一世狄吾该是率军直入山东了才对,不曾来过这边,因此听解定方不无担忧地说狄吾一军不知动向,恐怕要往淮西去时,他当时没说什么,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没想到这次狄吾居然换了方向,看来十之八九是他引发的连锁反应。夏人不惜冒险越过数个城池深入他雍国腹地,也非要抓到他不可,足见那日他在他们指头缝里脱身一事,当真让他们气急败坏。
  刘钦这么想着,虽然知道附近夏人还在不断增多,而狄吾麾下全部兵马加起来足有两万余人,却也心情颇好,丝毫不露忧色。
  熊文寿虽然先前有贻误战机之过,但守城可是老本行,把别人和夏人交战的时间都用在了经营根据地和训练士卒上面,就此时的处境而言,倒真有些歪打正着。
  听说夏人调动消息的当天下午,刘钦就查看过睢州的军备和城防,见此地城高池深,各营严整,暗暗放下心来,再加上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