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刘钦不动声色地紧盯着他,看见他嘴唇沾上碗边,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给呼延震的这碗药和别人的不同。泽漆可入药不假,可生泽漆也有剧毒。刘钦煮药时没有旁人,煮好之后往里面加了不少生泽漆汁,只要下肚,不怕毒不死他。
  他筹划多日,全为今天,一会儿只要呼延震被毒哑了喉咙,无声无息毙命,他便即刻持他的腰牌出营,等夏人发现时,他早去得远了,那时天宽地广,才算真正逃出生天。
  呼延震竖起了碗,喉管一张,第一口就要下肚。
  刘钦屏住呼吸,忽然,帐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帐门口日光大亮,曾小云揽帷而入,呼延大哥,啊,靖方也在!我正要找你呢。我父亲听说你在这里,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刘钦脸色微变,几乎马上就要站起,忽然反应过来,强自控制住,勉强坐着没动。
  嗯。不知是焦急还是恨意太过浓厚,他这声发出,尾音竟然有点颤抖。
  呼延震觉出不对,把碗放下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刘钦张了张嘴,随后低下头,没什么。只是想到曾伯伯,就难免想到家父。如今曾伯伯仍在,但
  呼延震见是为了这事,嗨地一声打断他,拍拍他安慰道:我当是怎么了。天下无不死的父母,你何必总挂念着!像俺,八岁时候就没了爹,十岁不到又没了娘,这些年不是照样过来?你多杀几个雍人,就是为他报仇啦。
  他说着,又举起药碗凑到嘴边。
  刘钦在悲痛之中抬眼看他。虽然来了不速之客,可毕竟天不亡他,眼下这戏还有得唱。他一只手仍放在桌上,另一只悄悄摸向靴筒,打算一会儿药性发作,曾小云前去查看时从背后一刀结果了她,以免打斗起来惊动旁人,不好脱身。
  碗中液面已矮了一点,呼延震喉结抬起,只待那么向下一压。刘钦浑身肌肉绷紧,随时就待扑出。忽然,帐外传来一阵鼓噪,然后是呼喊声、马蹄声、兵器相接声,下一刻,一个士兵冲进帐来,大喊道:将军,不好了!雍人劫营,已经杀进来了!说是叫陆宁远的!来得好凶!
  呼延震手顿在原地,面色倏忽一变,绿色的眼睛当中,惊愕、困惑、恼怒一一闪过,最后全凝成一股杀气,像是把出了鞘的利剑,悠悠一转,双目如电,猛地向着刘钦射来。
  事已至此,刘钦毫不犹豫,猛一站起,扣住碗沿向上便掀,硬往他喉咙中灌。
  呼延震掰着他的手腕向外推去,发一声吼,猛地挣开,吐出口中残药,把剩下的这碗药汁劈头泼在刘钦面门。
  刘钦哼都没哼,见一击不中,拔出靴间短剑就往他咽喉间刺。
  呼延震扣住他手,腰间一拧,把刘钦猛掼在地上,要夺他手中匕首。刘钦摔倒在地,伸腿踢翻呼延震坐着的马扎,也将他带倒,顺势一个拧身压在他身上,紧攥着刀柄,一寸寸往他脖颈上压。
  眼看着就要压进肉里,他却眼前一花,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知道是被生泽漆汁泼到眼睛,可生死关头,也来不及感叹什么天意,只凭着一股蛮力,又把匕首狠狠往下按去。
  却不料喉咙一紧,像被什么绳索从后面勒住,稍一松劲,小腹间猛地大痛,呼延震屈膝一顶,将他顶翻在地,反而压将上来,夺不下匕首,干脆抄来桌上铁铸的兵符,猛向他头顶砸来。
  刘钦看不到,可是被呼延震压在身下,攻守易势,也觉不好,明知道他要划下杀招,却不知该如何躲避。
  命悬一线,生死之际,预料中的一击却没落下帐外马蹄声忽然迫近,一道风声响起,刘钦身上一轻,是呼延震翻身而去,滚到旁边,似乎是在躲避什么。曾小云急促地啊了一声,声音当中惊愕莫名。
  再然后,刘钦手臂上被股大力一扯,人已顺势站起,被带到一匹马上。随后两只手从背后抱来,把他环在正中,一个他再熟悉不过、自打重生以来日夜不敢稍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怕,我带你出去!
  是陆宁远的声音。
  第5章
  刘钦眼睛看不见,耳听得风声呼啸,知道是陆宁远正在催马,两手胡乱一摸,抓到身前的马鬃攥在手里,定了定神。耳中交战声正炽,中间夹着雍人的呼喝,可知陆宁远不是单骑前来,应当是带了支兵马,只是还不知道人数多寡。
  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上辈子这个时候,陆宁远也率军劫过呼延震的大营?他怎么没有印象?
  他来不及细想,肩上猛地一沉,整个人被压低下去,一阵凉意从头顶掠过,带着羽箭破空的哮鸣音,擦着发顶去得远了。
  按在他肩上的手松开了。刘钦直起身,感到陆宁远右臂从他肋下穿过,紧贴在他腰间,似乎是在控马,左臂不知道在哪,料来当是在挥剑抗敌。
  刘钦本来筹谋已定,自可脱身,被这人横插进来坏了大事,瞎了眼睛不说,还落到如今命悬一线的地步,哪里会感激他,正自又惊又怒,更又疑窦丛生,这当口却是保命要紧,当下压低声音回头道:往西突围,西面防备最少!
  身后陆宁远并不应声,不知听到没有,可是马头一转,当真换了方位。
  刘钦眼前漆黑一片,不知道是不是正往西营门走。有心想脱离陆宁远的钳制,按说此事不难,只需趁他不备猛地向左一滚就能跌下马去,可他这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下了马又能如何?夏人一样要杀他!因此他只一转念就明白,现在我为鱼肉,还是不下马为好。
  可在马上就当真安全吗?刘钦徒劳地大睁着眼睛,一片黑洞洞中,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森森箭镞,不知从哪射来一支冷箭就能结果他的性命。夏人的喝骂声时不时逼至近前,闪着寒光的刀刃多少次擦着他的皮肤堪堪划过,留下一阵冷意,让他不自禁地骨寒毛竖,虽然心性刚强,这当口却隐隐生出必死的预感,仿佛剥光了衣服被扔进刀剑丛中,相比于对死亡的恐惧,反倒是另一种情绪占了上风。
  他摸向靴间,匕首早不知丢到哪里,腰间也空空如也,没有半点可倚仗处,两手不知放在哪里,最后摸索到马颈,像是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了,长长的鬃毛拂在脸上,带着尘土和汗水的气味,竟是当下唯一的慰藉。
  忽然,他腰间一紧,陆宁远向前倾身覆在他背上,紧跟着贴在他身后的身体猛地一颤,好像被什么打在身上,这下劲力不小,连带着他也跟着晃了两下。
  陆宁远只闷哼一声,再没发出别的动静。座下马缓也未缓,耳边风声仍是呼啸着向后疾掠。
  刘钦心中困惑了一瞬,还不待他细想,耳畔风声陡烈,是陆宁远猛一催马,座下马脚下生风,高高跃起,似乎是跳过了什么地方。夏人在后面高喊着:别让他们跑了!追、追!中间夹杂着雍人的叫喊,可无论是哪边,声音都渐渐小了。
  陆宁远却不放慢马速,仍是策马狂奔,直到这匹马的鼻息已经粗重不堪、喘息声连成一片,好像要支持不住时,才一点点缓下马蹄。
  刘钦知道,算账的时刻到了。耳听得陆宁远跳下马,不由得随着声音侧过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向他,等他先开口说话。
  他当然知道若论单打独斗,他哪里会是陆宁远的对手,更何况现在他又瞎了眼睛。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肯放下姿态,反而将背挺得更直。
  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陆宁远有什么招数,尽管划下来就是,最不济也无非就是一死,谁还没有死过不成!况且只要他还喘着一口气,谁胜谁负那就还在未定之天。
  他紧抿着嘴,一张脸也绷得紧紧的,好像铁铸的一般,简直可称寒意刺骨。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陆宁远的声音轻轻响起,第一句竟是道:我来晚了。你你还好吗?
  刘钦愣住。他刚才设想过许多陆宁远会说的话,却万万没想到他第一句是说这个,事先想好的应对一句也派不上用场,一时倒沉默下去。
  他沉吟片刻,对着陆宁远的方向眨了两下眼睛,脸上带着警惕、感激的神情,缓缓开口,多谢壮士相救阁下是雍人吧,敢问高姓大名?相救之恩,没齿难忘。说着在马上拱了拱手。
  他装作没有认出陆宁远,一来给自己留有几分余地,二来也是做一试探。陆宁远出现在这里本就蹊跷,从夏营截走他更不知是何居心,他这样问,要是陆宁远坦然报出真名,那么未必有害他之心;反之他要不肯直言相告,遮遮掩掩,那么定是包藏祸心,将要对他不利。
  谁知陆宁远声音蓦地高了,不答反问:你眼睛怎么了?你看不见了?
  刘钦脸色微微一沉,过了好一阵才勉强道:嗯,让夏人给毒瞎了。恩人何不道出名讳,待日后我安顿下来,定要登门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