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钦手上绳子尚未被解开,只有跪伏下去,把纸铺在地上,两手一起抓住笔杆,低着头,在纸上写出报仇雪恨四个大字。
  呼延震不识字,叫来个雍国降吏,问他这四个字作何解。那人一见之下,当即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同刘钦撇清关系,又对呼延震大表忠心。等呼延震连上露出不耐之色,眼看就要发作,他才终于想起来,拿葛逻禄语对他解释一番。
  呼延震倒不生气,反而兴味更浓,摸摸下巴,转向刘钦,你要报仇什么?
  你可知道镇守大同的陆将军?刘钦不答反问。
  呼延震一怔,陆元谅么?
  不错,刘钦点头,他正是家父!
  呼延震神情一变,看向刘钦的眼神认真起来。
  刘钦口中那陆元谅乃是雍国当初的宣大总督,曾以一己之力挡住夏人多年,在两国之间俱都威名赫赫。莫说是呼延震这般带兵打仗之人,就是个寻常百姓,去问时也大多听过他的名字。
  刘钦继续道:三年前狄你们南下,我父奉旨为国拒敌,可是朝中那帮大臣争来斗去,自己坏了大局,却将战败的责任一股脑全都推到我父亲头上!刘崇那狗皇帝,竟然听信小人谗言,查也不查,就夺了我父亲的封号,让他进京问罪!我父亲不堪受辱,自尽了,我大哥跟着他征战多年,性情刚烈,也自尽了。
  我父兄二人一生忠义为国,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我怎能不恨!他说到这里,面上浮出极痛恨之色,暗暗咬起了牙,声音微微打颤,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又怎能不报!
  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呼延震只听懂大半,可神情已愈发肃然,与那降吏耳语片刻,转回头问:那么你就是陆宁远了?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刘钦像被什么猛蛰一下,面上神情几乎要挂不住,竭力控制着才没露出异样,面不改色应道:不错!
  呼延震神情猛地一厉,箭一般的目光直射在刘钦身上,那双绿色的眼睛如同鹰隼的利爪抓住猎物,也牢牢抓着他眼中的神色。
  刘钦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两眼错也不错。半晌,呼延震微微一笑,对旁边道:把俺刚调好的弓拿来。
  士兵闻令而动,不多时就拿来一张短弓,交到刘钦手里。
  刘钦两手上的绳子已被解开,接过来转动两下手腕,也不多话,左手把定弓弝,如托泰山,右手扣弦,沉肩拔背,鼓气一张,弓开有如满月,银色的箭尖不偏不倚,正对着呼延震的鼻尖。
  可倏忽间,他两手一扬,响箭呼哨而去,已高高掠过呼延震的头顶,冲着他身后扎起的营帐飞去。但听嗤的一响,帐顶一簇红缨应声而掉,轻飘飘落在地上。
  好!呼延震哈哈大笑,叫了声好,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愈加兴奋似的,拿葛逻禄语大声道:是条汉子,杀了忒也可惜,要留的,要留的。
  说着,想起刘钦听不懂,又换了蹩脚的汉语对他道:你在俺做事,等查明你,再禀告上面。陆、陆
  他连说了几个陆字,旁边的雍国降吏赶紧提醒,陆宁远。
  对,陆宁远!
  刚才那军官这会儿早上前来,蹲在刘钦脚边殷勤地替他解着脚下的绳子。刘钦手挽着弓,长身而立,也不说话,只低头瞧着他的后脑。明明刚刚逃过一死,却也全无轻松之感,陆宁远这三个字含在嘴里,嚼得烂了也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肚。
  要知道这被他假借名号的陆宁远不是别人,正是日后威震雍夏的淮北长城,他大哥忠心耿耿的头号鹰犬,更是最后关头那亲手杀他之人!
  第2章
  刘钦身着布甲,挽弓跨在马上,和呼延震并辔而立。
  在他们前方已是烟尘四起,人喊马嘶,兵戈相拨,雍、夏数面大旗交相错杂,纠缠不清。不时有小股军队插入战团,交战声稍稍一挫,便重又大起,反复数次,一时血肉喷薄,不可逼视。
  在他背后,夏人数营约千人之众紧紧盯着前方,如同铁铸一般,只一动不动,连绵的黑甲凝成乌云,凛凛杀气在其中翻滚、暗结,只等铁蹄一动,便要滚滚而出。
  呼延震座下紫骝马已是按捺不住,打着响鼻,前蹄在地上蹬来踏去,要紧扯着缰绳才能堪堪控住马头。
  他一手控马,另一手扶着腰间弯刀,一面斜眼拿余光瞥着中军营里的三角黄旗,一面半偏着头转向刘钦,对他笑道:一会儿令下,教你也看看俺的能耐!
  刘钦勉强一笑,也不答话,只将弓从左手交到右手,弓弝上早洇出一层薄汗,被他不动声色地抹掉。
  自从两个月前他假托陆宁远之名骗过呼延震逃于一死,呼延震就把他带在身边就近监视。虽然从未当着他面显露出过怀疑之色,但刘钦知道,呼延震定是在派人各处调查他的身份,想要在其中抓出破绽。
  可哪那么容易让他发现?当初刘钦不选别人,而是择定陆宁远的身份为自己遮掩,并非一时起意,而是本就存着多方考虑。
  一来二人年纪相近,容易假冒;二来此时陆宁远尚且名不见经传,即便刘钦有上辈子的记忆,也只知道他此时正在北方抗击夏人,并不知道他具体正在何处,凭呼延震就更是查访不出;三来陆宁远父兄冤死于他父皇之手,家破人亡,以他的身份怀恨朝廷、投降于夏人也说得过去,最易为夏人接受。
  虽然刘钦每一思及这个名字就恨得切齿,却也不得不承认,形势比人强,此刻冒充陆宁远的身份于他乃是上上策。不然以他二十余年深居宫门养尊处优,无论再如何矫饰,也绝难伪装成普通百姓骗过夏人。
  他上辈子就是在被俘虏后不久便引起呼延震疑心,太子身份自是不敢暴露,仓促之间他却也没想好自己该是何人,被逼问之下胡乱搪塞,反而弄巧成拙,更加引人生疑,此后数年为囚为奴,受刑受辱,皆由此始。既然又有一次重来的机会,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可如今第一关勉强过去,眼下却又不好过如今竟是要与雍国交战。呼延震特意将他这身处嫌疑之地的雍人带在行旅之中,名为让自己看看他的能耐,推其本意,其实还不是试探于他,要看他如何行事。
  一会儿交战时自己如果不出力,绝难过这一关,可那要如何,难道当真要杀伤自己人不成?
  正犹豫间,忽然,一声凄厉的号角拔地而起,不远处那面黄旗猛地挥落,呼延震精神一振,顷刻间掣刀在手,向后只匆匆一扫,也不说话,座下马已流星般飞射而出,一马当先,直冲战团而去。
  他身后的一千名葛逻禄士兵全都有样学样,纷纷拔出刀来,野人似的大声呼号着奔马而前,一时间马蹄动地,浪头一卷,就将刘钦裹在里面。
  刘钦无法,只得也拍马上前,却不张弓,只负在背上,同人短兵相接。
  他身为不受信任的雍国降人,能有匹战马都是因他娴于骑射而被破格准允的,头上有顶铁盔护住要害,身上只配了一副布甲,当不得刀剑,混战之中连自保都要费些心神。幸好如此一来,为求保命,不得不左劈右挡,看着倒是十分卖力。
  他本拟就这么将这一战支吾过去,谁知呼延震打马来到近前,拿葛逻禄语高声叱道:如何不前!将门虎子,就这点能耐?
  刘钦心中一惊,暗道:他已在一旁看了我多久?
  呼延震勒住马头,回头瞧他,面上闪过一抹阴沉沉的怀疑之色,竟与上一世一模一样。刘钦见了,背后霎时升起一阵寒意。
  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呼延震露出这幅神情之后,等在后面的是何种境遇。从前所受的种种酷刑穿透两世的时光忽然一齐加诸全身,他下意识地抬手在另一只手背上轻抚一下,皮肉完好,却从骨头里隐隐约约扎出疼来。
  相处两月,他已假装逐渐学会葛逻禄语,这会儿也无法装听不懂,定一定神道:胜局已定,无非就是痛打落水狗罢了,有什么意思?
  呼延震相识他不过两月,他却认识呼延震有数年之久,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会儿故意以一副骄狂之态应对,果然瘙到他的痒处。但见这个葛逻禄大汉忽地转嗔为喜,哈哈大笑两声,抬起马鞭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是赢定了,可那是俺们的功劳,你休来放这没味儿的屁!想说大话,那就露两手给俺看看。看那边
  他扬手一指,刘钦循着他马鞭看去,正见到一个雍人长官,看旗色应该是个五品的守备,于他看来虽然位卑人轻,但在眼前这一军当中已算是高级将领了。这会儿他正举着长剑左右比划,神情既惊惶,又饱含威胁的厉色,脖子涨得通红,并排两根青筋暴起,大张着嘴,对左右的人大声吼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