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姜芳碰都不敢碰她。
  过了许久,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才渐渐终止,谢煜抬起头来,血已经流满了下半张脸。
  姜芳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鼻血。
  可她仍然惊魂不定,“我这就去找医生,找天底下所有的好医生。”
  谢煜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代表同意。
  她在姜芳的帮助下站起来,去洗了脸,然后坐在堂屋的桌边,望着地上那几朵自己的血溅出来的梅花,摸了摸被黏腻的血浸湿,散发着淡淡腥气的衣服。
  姜芳急匆匆地拿了一副清热解毒的药丸回来,一进门就与她对视了。
  不由得愣住了。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平静而虚弱,谢煜对她说:“你知道这不是我。”
  “我会变得健康起来的。”
  姜芳立刻冲到桌前,给她倒了茶,让她喝药:“当然。”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命比你更硬了,你肯定马上就好起来了。”
  但是没有,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医生一天天地流转,她没有好起来。
  对皇帝的调查一无所获,而皇帝本人面对她的生病,竟然表现得比她自己更加着急,名贵的药材不要钱一般流水地往王府里面送,都经过了张军医的检验,发现毫无问题。
  皇帝更是发布了召集令,将全国各地、各个流派、从医生到巫蛊道士,都喊了过来。
  只要能帮助谢煜恢复健康的,她通通有赏。
  秘密警察部队和死士营轮番上场,将皇帝过去半年的动作都调查了个遍,挖掘了皇帝许多额外的小心思,却丝毫没找到她可能要谋害谢煜的线索。
  不是没有证据,而是没有线索。
  皇帝在过去半年里保持了极度的克制,完全不像一个即将被权力巅峰期的女儿所取代的君王,反而对谢煜的势力范围保持了很高的尊重。
  连谢煜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可是她也没空去想了。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原本还想从厚厚的学子档案里找出可能是沈长胤的那一个,可是渐渐力不从心了,她望着纸上的字就能够睡着,看不完一份档案就会剧烈咳嗽起来。
  虚弱过后,是病痛。
  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在痛,痛得像是骨头在自己溶解,痛得像是五脏六腑、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都恨极了她这个主人,要竭尽全力地撕裂开,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
  醒来后的第一个月里,她已经不能再坐马车出门了,受不了颠簸,总是在马车上吐出鲜血。
  她不知道自己身体内部是哪里出了问题,但那里一定在流血。
  她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只能靠别人的信息传递,知道京城如今的动向。
  在两年多前,她在西北军与江南水师的演练场上,一袭红衣一箭将江南水师的战旗射了下来,这件事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间所有人都对此津津乐道。
  可现在所有人又都知道了,那个曾经的百战将军、一袭红衣便名动京城的三公主、太子殿下,忽然病痛缠身,如今连门都出不了,更不要提跑跳了。
  同情纷至沓来,当然也伴随着各方的暗流涌动。
  谢煜不为所动,不处理任何流言。
  她大量地吃药,接受针灸,接受各种疗法,只要是‘理论上’能够让她变好的东西,不管多么难吃,她都会咽下去。
  药吃得太多了,肠胃里几乎没有留给正常食物的地方。
  有医生建议她禁饿,谢煜称了一下自己的体重,她一米七九,现在的体重预计只剩下了九十斤,已经比一些模特的体重还要低了,手腕处骨头上只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皮。
  那些曾经让她强壮的、让她得意的、让她保持勇气面对这个世界的肌肉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即使她拒绝了这名医生,每天强行地往自己肚子里塞碳水、蛋白质、脂肪,一边呕吐一边吃,可她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下去。
  她像一棵树,渐渐地干瘪、干涸、干枯。
  她连门都出不了了,只能够躲在屋子里,每天勉强提起笔,不停地写信。
  写给沈长胤的信已经太多了,枕头底下放不下,她又寻了一个新的竹匣子,把信放进去。
  皇帝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她和几个公主每天都不做正事,专心致志从全国搜罗各种据说曾经有过神迹的道士。
  她们在屋子里洒符水,烧符纸,拿着桃木剑神神叨叨。
  最开始她们这么做的时候,谢煜还只是正常的生病状态,就阻止了她们,把她们赶了出去。
  可如今她们再次提起的时候,姜芳看了她一眼,体贴地要帮她拒绝,她却挥了挥手。
  “没事,让她们来吧。”
  这个世界上,有谁不会恐惧死亡?
  谢煜明明知道这是荒谬的,却还是微弱地希冀着天底下真的有神迹。
  直到皇帝提出要找人给她冲喜的时候,她是真的笑了。
  “沈流枕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你又要找谁?”
  皇帝坐在她的床边,头发花白了一大半:“天底下和你八字相合的人又不只有她一个,我总能给你找过来。”
  谢煜摆摆手:“不要折腾了。”
  皇帝表面答应下来,可谢煜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此人还憋着坏心眼。
  只能让姜芳注意一点,别由着皇帝乱来。
  她如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对外界事情的掌控力急剧衰弱,靠自己是看不住皇帝了。
  直到八月中旬,冀州突发暴雨,迅速酿成了洪灾,百姓离散,饿殍遍地,瘟疫爆发在即。
  整个王朝就没有几支能用的军队,冀州本地的官员能力恶化到无以为继的地步。
  谢煜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让姜芳她们几个先带着西北军过去接管。
  只留着已经十五岁,快要十六岁的小晚在府里,看顾着一切。
  小晚是个好孩子,干脆在她外间的书房里搭了一间小床,白天黑夜地守着她。
  直到有一天,当谢煜醒来的时候,眼前为了治病而搭起来的数道粗白布帘帐上又搭了数道正红色的绸子。
  “小晚,小晚。”她以为自己扯着嗓子喊,声音却低得不能再低,没有办法,只能用力将床头的一个杯子推下桌子。
  瓷片碎裂,小晚急匆匆地走进来,“殿下。”
  谢煜:“……我说过了,不要冲喜的。”
  小晚的眼泪立刻从眼眶中涌出,豆粒般的大小,重重地顺着脸颊砸到地面上,她的眼泪像是一场夏天的暴雨,来得又急又凶。
  她呜咽着说:“她们说冲喜有用的。”
  谢煜尽量心平气和,人到了这个时候就会自动知道自己身体的真正情况,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一身的枯骨在勉强维持了。
  她温和地说:“冲喜没有用,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我们要相信科学。”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已经忘记了她从来没有和这个世界的小晚说过这句话,听过这句话的是梦外的那个小晚。
  小晚的眼泪流得愈发地凶,“有用的,一定有用的。”
  谢煜叹息:“小晚,你听我说,小晚。”
  她停了停,缓了缓,现在光是说这几句话就已经消耗了她全身的精力。
  “即使冲喜是有用的,也不能这么做,小晚,你听我说,你不可以搭上另外一个人的人生来救我。”
  “不能那么做,听懂了吗,小晚?”
  她怕小晚还要倔强,多补了几句:“今日为了我牺牲了别人,那么来日就有可能强行要你牺牲自己,小晚,不要为自己不喜欢的世界添砖加瓦。”
  小晚用胳膊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泪水形成一条线,落在她的衣服上。
  “好。”她咬牙说。
  可谢煜没能安心。
  这件事肯定不是小晚主动提出的,她充其量只能算个支持者,后面肯定是神神叨叨的谢家人在发病。
  想着想着,她又昏过去了。
  直到夜里,她才又一次被疼痛惊醒。
  她把小晚喊过来,叫她把卧室里的窗户开一开。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空中明亮如玉盘的月亮。
  眼泪积蓄在她的眼眶里,却怎么也流不下来,成为了清澈透亮却死气沉沉的一潭水。
  “好痛……”
  她小声说:“妈妈,好痛。”
  她其实没活够。
  “妈妈,我不想死,我还不想去见你。”
  她没有在海上钓过鱼,没有爬过雪山,她没有找到沈长胤,她没有和沈长胤做尽情侣该做的事情。
  她又昏昏沉沉地念:“沈长胤,沈长胤……”
  “沈长胤,我不想死。”
  过了许久,在她的呓语中,病痛奇迹般地消退了,她甚至恢复了一点力气。
  甚至能够爬起来,拿起一份纸笔,坐在书桌前,将该写的东西都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