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这个消息短促地冲淡了她心头沉重的担忧,她翘了翘嘴角,面色却又很快沉了下来。
  直到马车在群山间停下,谢煜下了马车,看见蜿蜒小路尽头的那面悬崖,神色愈发认真。
  “马车留下来,你先回去吧。”
  马夫点了点头,离开了。
  谢煜带着自己的东西,一步步走上悬崖。
  她不是怕高的人,但是从高处跳下来是另外一回事。
  她也跳过水,但那是在情急之下,她和沈长胤在被刺杀,除了跳水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而且这个悬崖要高多了。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蓝则广,水黑则渊,水黄则湍。
  谢煜低下头,望着脚下墨绿色的湖面。
  捡起一块石头,扔了下去,静静地等着水花四溅,又让湖面重归于平静。
  这件事她上一次和沈长胤跳崖的时候也这么做过,向水里扔石头,一是判断落点,二是判断落点的地方水下的情况。
  水要够深,而且落点的下方不能有礁石,否则人跳下去就完蛋了。
  跳崖后,她教过沈长胤游泳、跳水,却没有教这个技巧,此刻竟然有些后悔。
  但后悔的情绪没有蔓延多久,她甩了甩头,站到岸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
  跳!
  *
  扑通一声。
  坐在河堤上的沈长胤抬头看着河边的渔夫将捕上来的小鱼扔回水里,那鱼实在太小了,只有掌心大,落到水面上也只能发出微小的哗啦声。
  “客官,买鱼吗?”船上壮硕的中年女人见她看过来,拎起一条鲜活的鱼,朝她展示着。
  沈长胤摇摇头。
  “我家鱼可好,之前有个贵客,那衣服才叫漂亮呢,次次都来买我们的鱼。”
  女人还不放弃,继续推销着。
  沈长胤却突然明悟了,原来草帽人最早扔到水坑里的几条鱼都是找这个渔夫买的。
  她笑了一下,摆了摆手,依然示意不要。
  想了想,提高声音,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她是我的朋友,等她过来了,我让她买,请我吃鱼。”
  渔夫重重地点头:“好嘞——!”
  在青山绿水间,‘欸乃’吆喝一声,撑着长杆,风一般地漂走了。
  沈长胤收回视线,竟然觉得理直气壮。
  她可是以第一名通过了院试,草帽人请她吃个烤鱼怎么了?
  不仅吃烤鱼,对方最好把上次自己没吃的荷叶烤鸡也给补上。
  一大群分散开的野鸭在水面静静地飘着,时不时地低头扎个猛子捕食,又时不时地在水面上飞过去,落到一个新的地方,带起一阵新的涟漪。
  沈长胤望着那些和风一起波动的涟漪,轻点了自己的手指,竟然小声地哼起了江南的曲调。
  昆曲婉转细腻,咿咿呀呀,她从来没有资格正式听过,在为生计发愁的童年,更是无法欣赏这种调子,通常只是抱着柴火、面无表情地从正在唱戏的院子旁走开。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昆曲,可刹那间她竟然想起来了几句词:
  “碧琉璃,泛烟波,画船轻载月明多。”
  “红阑干,十二曲,映水芙蓉佳人头。”
  她哼唱了几遍,都只能想起来这两句,自己都笑了,却还是小声地唱着。
  直到天渐渐地昏暗,那渔夫已经在不远的河堤处上岸回家了,山和水都不再是绿的,而是在橙红色的晚霞映衬下变成了深蓝色的。
  世间只剩下一抹亮色,就是天边的橘色云霞。
  渺茫的歌声越来越小,以至于完全停止。
  沈长胤闭上了嘴,胸膛里是长时间发声后的暖热。
  她今天没有来。
  她望着石头下破碎的水浪,每一滴破碎飞溅的水珠里都印着天边橘红色的大片云霞。
  这个傍晚这么美,那个人今天却没有来。
  *
  橘红色云霞落在谢煜的眼睛里,几乎有些刺眼。
  她闭了闭眼睛,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已经精疲力竭。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跳水、游泳上岸、重新爬上悬崖、继续跳水这样的循环中度过。
  她开始对高度感到麻木,跳水成为了一个机械性的不需要思考的动作,可她的力气也终于衰竭了。
  即使在初夏这样的天气里,浑身湿透的她依然感觉到很冷。
  太阳即将要落山了,身下暖热的石头是它最后的热量积蓄,一旦太阳离开,谢煜就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取暖了。
  而她也在无数次的坠落当中,渐渐明悟了,自己大约是回不去了。
  也许这根本不是梦,所以想要通过盗梦空间的方式醒来根本是无稽之谈,这里根本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她曾经如同游魂一样在两个世界来去,这一次却回不去了。
  心脏早就已经开始下坠,沉沉的,但幸好身体的下坠可以冲淡那种感觉,好受一些。
  所以谢煜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跳。
  有的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水面下真的有一块大石头,她跳下去,撞死了,是不是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了,那时她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身边的沈长胤。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
  寻死不是她的作风,认定死亡之后能够获得转世轮回是一种愚蠢。
  她不相信寻死能够给她带来任何事情,她得好好活着。
  话虽如此,她还是又一次地爬上悬崖,跳了下去。
  可这一次,她完全力竭,跳得不够远,刚落下就被悬崖边上数块凸起的石头划伤了,磕磕碰碰,有的带来淤青,有的直接划开皮肤带来鲜血。
  她落到水里,慢慢浮了上来,面朝天空,就这样静静地飘着。
  天上的繁星升起,彼此陪伴,组成链条、图案。
  可她却忽然感觉到......孤独。
  *
  沈长胤最后看了一眼星空,起身,离开早已冷透的石头,沿着河堤往回走。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原本会在河堤边讨生活的人都早早回了家,只剩下一两艘渔船在远远的河中心,点起了温暖的灯。
  可沈长胤却什么都没有,她两手空空,踩着河边带着露水的草,顶着头顶的星星,在偌大的世界里,只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回声。
  这有什么的?不过是人没来而已。
  她反正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第二天上午,她难得的没有早起,而是放任自己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
  直到听见外面吹锣打鼓的声音,才匆匆穿好衣服。
  打开门,房东的狭小院子里站着一个书院的山长,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人举着镲,一人腰间绑着小鼓,手里拿着鼓锤。
  自己的房东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既惊又吓地望着‘山长’这样高贵的人物出现在自家院子里。
  山长可是一个书院的负责人,在京城里也是有头有脸,于她而言更算得上是大人物。
  她从来没有想过租着自己家破漏房子的这个穷书生,居然真的能够考上,还能被山长迎接。
  山长曾经是个举人,科举上得到的成绩要比沈长胤现在的成绩好多了,她此番来,实际上是为自己的书院招生的。
  沈长胤的才学有目共睹,未来的乡试会试显然也不会差,她趁这个时候将人捞到自家书院去,到时候自家书院也能出名。
  对生源进行掐尖这样的事情,从古至今都不罕见。
  沈长胤其实也和她商讨过这件事,双方各谈了条件,最终达成了一致。
  只是沈长胤忘记了对方今日会来接自己住到书院去,直到现在才起床。
  她略点了点头,行了个礼:“多谢山长。”
  山长温和地说:“无需多礼,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我已在外面雇了马车了。”
  沈长胤望了望自己的房间,里面的东西不多,自己的那枝渔网尤其破烂,整个屋子里唯一值点钱的可能就只剩下了那块松烟墨。
  她顿了顿,还是在简单的行李之外,将松烟墨和渔网杆都带上了。
  山长望着那根渔网杆,眼皮下意识地一跳。
  沈长胤便解释道:“我曾经食不果腹,不得不靠网鱼充饥,我想把它带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段日子。”
  山长懂了,就是精神意义上的图腾呗。
  她不再多言,带着沈长胤上了马车。
  下马车后又热情地帮着沈长胤安置了,给她介绍附近的情况。
  “咱们这个书院啊,虽然地方不大,但地段是极好的,出去就是书局、还有你们年轻人最喜欢去的那家茶楼。”
  山长也是听说过沈长胤与人合写的那篇著名策论的,很开明地说:
  “那篇策论我也拜读过,实在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可见于茶楼中论战还是有其益处的,你以后自可多多前去。”
  沈长胤略无所谓地点头,脸上露出疲态,山长便很识眼色地退开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