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她有许多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个身份,更换名字是为了更换身份,更换身份是因为她需要欺骗隐瞒。
  除了以‘沈流枕’名义求学的那三年,她从来都是低微的,被人看不起的。
  族中的耻辱‘沈长胤’也好,贫穷的学生‘沈玉’也好,她说话总是没有人搭理。
  她向族中的长老们求要母亲的遗产,没有人搭理;她向老师们询问问题,没有人搭理;她向官员府上投递策论,求一个门客的职位,没有人搭理;她请求自己的房东修补破洞的窗户,没有人搭理。
  在无数的领域中,她早已经习惯这件事。
  但这绝不包括在辩论时候被忽略。
  我的才学弱于你吗?我的文体入不了你的眼吗?你凭什么不回复我。
  唯有在这一项上,她绝不接受被人看轻。
  眼前的公告板上,因为草帽怪人迟迟没有回复她,已经有其她的反对酷刑派张贴出小纸条对她进行驳斥。
  可是她都不在乎。
  转身拨开人群,她急匆匆地向城外走去。
  草帽女日日都戴着草帽,背着鱼竿,显然对钓鱼这件事情热情极高,还捞走了原本属于她的鱼。
  她要去找她。
  她要站到她的面前,挡住此人的阳光,逼迫对方与自己辩论,要战胜对方。
  京城外的大堤上,柳树和芦苇郁郁葱葱,平静宽阔的河面只有浅显的波纹,白色的水鸟如同横线划过远处的群山。
  沈长胤心中幽暗的冷芒依旧燃烧着。
  浣衣的老婆婆还在用力地用木棒捶打着衣服,打出带着皂角的浅白色的水。
  可沈长胤一眼望下去,没有找到草帽女的身影。
  她去问了婆婆。
  婆婆摇摇头说:“你说她啊?今天确实来钓鱼了。”
  沈长胤追问:“那她去哪儿了?”
  老婆婆突然笑了一下,是真心实意的,“她今天那个鱼饵比上次的还要差,在鱼钩上都捏不住,急了,干脆把鱼饵撒河里喂鱼了。”
  “自己又拿个小铲子在河边挖蚯蚓,挖也挖不到,浑身弄得都是泥,气鼓鼓地走了。”
  噗。
  火焰略微消散了。
  沈长胤没忍住笑了一下,冷艳如冬雪的五官在初夏阳光下骤然温暖起来,又立刻绷住脸。
  拜托老婆婆,“下次您如果遇见她,告诉她,沈庚戌与她尚有仇怨未了结,让她去茶楼。”
  老婆婆点点头,望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小包,递给她:“喏,去年冬天还剩下了两个红薯,地窖里面发现的,也不知道好坏了,和了面,煎了饼,尝尝。”
  沈长胤站着,垂眸看着,一时没有动。
  老婆婆又把东西往她面前举了举,“快点,我手都举疼了。”
  沈长胤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坐到老婆婆身边,一边看着老婆婆洗衣服,一边小口地吃红薯饼。
  吃完后说:“比上次的好吃,甜味重。”
  老婆婆看她一眼,笑了,眼尾的皱纹深深地堆砌,嗔怪:“妮儿啊,就你嘴挑。”
  “穷人家的孩子怎么长了这么一张嘴?”
  沈长胤小心地将油纸叠得整整齐齐,小方包拿在手里,脸有些红,小声说:“我不会一辈子都穷的。”
  “到时候我给你买好吃的,最贵的最好的。”
  老婆婆就笑:“那我等着嘞。”
  沈长胤又陪了老婆婆一会儿,将油纸包又拆开,折了一只小船,放到河面上,看它随着水流逐渐远去。
  “我得回去温书了,今年便要科举了。”她站起身,朝老婆婆鞠了一个躬,“如果您见到那个草帽人,还麻烦把我的话转交给她。”
  老婆婆利索地一锤打,水花四溅,“好嘞,回吧,好好看书。”
  一袭青衫的沈长胤渐渐远去。
  偌大的河边就又只剩下了这个老婆婆。
  第二天谢煜来的时候,突然被老婆婆告知了这样一番话,她愣住了。
  塞满了鱼饵、鱼线、甩竿角度的大脑里隐约浮现出一些策论相关的内容。
  老婆婆见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提醒道:“妮儿,你前两日是不是在个小坑里戳了两条鱼。”
  谢煜忽然被打断思路,点点头,在老婆婆身边坐下:“是啊,那个地方鱼很容易被冲进去,却难出来,可方便了。”
  她得意道,“周围芦苇都重,这水坑可隐蔽了,我是第一个发现的呢。”
  老婆婆深深地叹了口气,举起木棒子,恨铁不成钢,“哪个是你第一个发现的?人家小沈早就发现了,在这河边洗衣服钓鱼的人谁不知道这个小坑?”
  谢煜不信:“那你们怎么不去抓,我看那个芦苇都没有被踩踏过。”
  老婆婆‘啧’了一声,“人小沈瘦得都快和芦苇似的了,她命苦,没妈没钱的,那么年轻,脸上雪白的,一点红都看不见。”
  “我们几个老太太都心疼她呢,当没看见,叫她每几日过来拾点鱼带回去,也算有点肉食。”
  “就你聪明,就你知道抓那个鱼,她昨日过来,我看她走路都打晃了。”
  谢煜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啊?”
  老婆婆并不知道她与沈长胤在茶楼前的争执,见她衣服料子都好,脾气也不错,便大着胆子说:“丫头,你既然有钱,就放她一马,别欺负她了。”
  “她要朝你生气也是正常的,人饿的时候当然生气,过两日你们见一面,你也别和她较劲,小沈是个好人,不会怎么样的。”
  谢煜已经快被愧疚淹没。
  她哪里知道这个沈庚戌吃不上饭?
  想想自己那天还送了烧鸡上去,对方却一口不吃。
  想来那时这个小沈只以为是自己对她的羞辱吧。
  她坐立难安,负罪感越来越强,甩了一杆出去,鱼钩却挂在了芦苇上,她往回怎么拽都拽不回来,一狠心直接把鱼线给扯断了。
  然后忽然站起来,“这不行。”
  “什么不行?”老婆婆抬头看她。
  谢煜摇摇头,“没事,您继续洗衣服,我马上回来。”
  她放下自己的鱼竿和各种装备,拎着个桶,一路小跑,沿着河堤,终于见到了一艘捕鱼的小船。
  她在河堤上拼命挥手,船夫撑杆,慢慢靠岸,“这位姑娘,要做些什么?”
  谢煜晃了晃手里的桶,“你船上有那种鲜活的、不容易死的鱼么?要没受伤的,我全买了。”
  没过一会儿,老婆婆就看见她提着装满了东西的桶跑回来了,一路向着那个被芦苇包围的水坑而去。
  *
  第二天上午,沈长胤是被饿醒的,腹中疼痛难忍。
  她躺在床上,闭目,试图忍过去,可那种冷芒灼烧般的疼痛愈演愈重。
  她站起身,明知道自己米缸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却还是掀起了米缸。
  里面洁净如新。
  她将盖子重新盖回去,灌下了一大壶凉水,试图缓解一下腹中的饥饿。
  她坐到桌前,抽出一张纸,开始默写典籍。
  劣质墨水在她笔下却宛如千金一两的徽墨,流畅自然。
  优美的正楷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笔下泄出,写字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渐渐地笔画变得潦草。
  又渐渐地变成了锋芒毕露的、劲瘦干脆的字体。
  腹中突然传来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沈长胤闷哼一声,笔尖歪了方向,在纸上落下一个巨大的墨点。
  她伏在桌上,额头上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才直起身来。
  昨日她也去河堤上看过了,那个水坑里依然空空如也,没有鱼。
  不知道是河水这两天没有把鱼冲进来,还是又一次被那个草帽怪人捞走了。
  如果是后者的话,今天也应该没有鱼,她不应当去,以免白跑一趟,消耗宝贵的体力。
  她又一次伏在桌上,用胳膊压着眼睛,直到眼睛被压得有些疼痛,她才重新直起腰。
  她起身,拿起屋角的网鱼用的杆子,向城外走去。
  走在翠绿的河堤上,她脚步极为不稳,需要时不时地用杆子撑一下地面才能站住。
  太阳在此刻成为了一种严刑,几乎要将她视野中的一切都融化。
  如果......她是说如果,今天依然没有鱼的话,就去找下老婆婆吧,看看能不能再吃一块糕点。
  此时,那天在茶楼里拒绝的那只烤鸡又在她眼前浮现。
  她觉得可笑,即使在全身都没有力气的时候,却依然提起嘴角的肌肉。
  穷人哪有什么尊严呢?
  她走到了水坑旁边,拨开眼前厚重的芦苇,然后就愣住了。
  十来尾鲜活的鱼在水坑中密密麻麻地游动着。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过了许久,才缓慢地蹲下身子,手伸进水塘中。
  一条路过的鱼灵活地避开她的手,鱼尾在她的手边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