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原本沈流枕也不会再来的,但谢煜给她去了信,邀她观演台相见。
  她拖了一把椅子,坐在观演台的栏杆前,眼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小碗刚下架的葡萄,一杯冰镇的普洱。
  她吃几口葡萄,喝一口普洱,看着下方精彩的演练,在夏日中竟然有几分惬意自得。
  直到闻见身后传来的香风,她知道,今日的主角来了。
  沈流枕也拖了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
  她今日装扮得极盛。
  一身月华色的云锦长裙,衣料轻薄如烟,在阳光下光泽浮动。
  头上斜簪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细碎流苏轻轻摇曳,薄施粉黛,眼线微微上挑,肤色欺霜赛雪,玉人一般美丽。
  真的有几分像沈长胤。
  谢煜为这盛装愣神了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沈流枕如此装扮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妥协了,将要接受与她的亲事,所以盛装而来。
  她笑笑,招手让内侍给沈流枕也上了一杯冰镇的普洱茶。
  沈流枕摸了摸带着水珠的杯壁,摇摇头:“太子殿下,心意我领了,只是你竟然不知我身体病弱,还在来葵水,吃不得冷食吗?”
  眼瞧着她又要来含幽带怨那一套,谢煜摇摇头,打断了她。
  “我不会与你成亲,自己的葵水,还请你自己关心。”
  沈流枕冷笑:“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可以了。”谢煜用指节敲敲桌子,已然厌倦,声音不大,但却有一种莫名的威力,让沈流枕停下了自己的表演。
  谢煜很冷静:“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沈流枕的直白真的不是一个会让谢煜讨厌的性格,她笑了:“我觉得我能勾引到你,我能和你成亲。”
  “我长得漂亮,我出身高贵,而且我还代表着江南水师,你想当皇帝是吧?你根本绕不开我。”
  谢煜循序渐进的给她机会:“说了这么多,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呢?你喜欢我吗,就来勾引我?”
  “我可以喜欢你呀。”沈流枕手撑着脸颊,眼神如水一般,还有一些轻佻,“你长得也贵气好看,也英武强健,还将是皇帝,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谢煜见她不愿悔改,干脆挑明了说:“英武强健?我怎么觉得你最恨英武强健的人呢?”
  “说什么呢?这个世道,谁不喜欢英勇的女子?”沈流枕笑着,用眼神勾着谢煜。
  谢煜像块结实的木门,配了高端的锁,一味地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进行:“一个从一出生开始就无比病弱、吃了许多药、扎了许多针,却还是羸弱,暗恨自己无力身体的人,当然会嫉妒一个健康的人,会恨这样的人。”
  “你就是这个人。”
  沈流枕坐正了,放下手,还微笑着,“太子殿下,可不要凭空污蔑我的品性啊。”
  谢煜:“不是污蔑。”
  “昨日,你看着她们演练时,眼里的厌恶藏都藏不住。看着她们因为勇武而被褒奖时,你轻蔑记恨,差点将自己的手掐出血来了吧。”
  沈流枕微张口,谢煜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所以我做了一个测试。”
  “昨日,那个王五娘在演练中受伤了,我借口赞扬她的勇武,送了她一瓶御医配的金疮药,这种金疮药止血愈合的功效尤其好,我让你带给她。”
  “我自己试过这种药,理论上,用了这种药之后她的伤口今日就该结痂了,也不会因为正常的动作而撕裂。”
  她指了指观演台下,站在演武场边,赤着胳膊,胳膊上绑着纱布的王五娘,那洁白的纱布上渗出了粉红色的鲜血。
  “可是你看,她今日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正常的行走坐下,伤口就渗血了。”
  “她没有用上我给的金疮药,甚至没有得到正确的医治。”
  “为什么呢?”谢煜向前倾,“昨日江南水师演练的效果很好,沈将军心情也好,将几个出了风头的士兵邀请去你们暂住的府上,赏了她们一席宴,还要她们在你们府上客房里住下。”
  沈流枕渐渐隐去了所有神色。
  “席间沈将军指着你,让你负责给她们几位找京城最好的医生,买最好的伤药。”
  沈流枕脸上的神色隐隐有了恐惧,“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谢煜对她皱起眉头:“不要打断我,我自有我的办法。”
  继续说:
  “这是她在给你铺路,她想要让自己的士兵记着她们的少东家。”
  “但是你对这些士兵的仇恨与轻蔑让你做出了愚蠢的行为,你不仅扣下了我给王五娘的伤药,还没有给她请医生,只给了她一点纱布和白酒,要她自行处理。”
  “你恨这些人,严格来说,你恨整个江南水师,你恨的是士兵这个群体,你恨她们有你没有的东西。”
  沈流枕收起了所有神情,静静地望着谢煜,她神色冰冷的时候,确实更像沈长胤一些。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点点头,颇无所谓地纠正:“我没有做出愚蠢的行为。”
  “她是江南水师的兵,我不需要她的爱戴,只要我继承了江南水师,像这样的兵我有千万个,不缺她一个。”
  “她只是一个大头兵,还不配我礼贤下士,我只需要掌控那些次一级的武将就好,让那些武将再去掌控她,进而掌控整个江南水师。”
  望着眼前这个容色极盛,却不再卖弄美色,眉宇间尽是刻薄、锋利、冷淡的人,谢煜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沈流枕。
  她继续说:“前几日我让我的人去做了一些调查,关于你的生平,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你的母亲为了你的安危,会定时从江南水师里抽调好手,作为你的贴身护卫。”
  “都是些非常勇敢的士兵。你家在江南是豪富,你母亲也树敌许多,你常常遇到求财或者求复仇的各种危险,这些士兵们以身犯险,为你受了数不尽的伤。”
  “你的母亲也会大方地奖赏她们,你也会当着众人的面表达对她们的感谢。这些士兵不会长期在你身边护卫,你的母亲会定期给你更换护卫的人选,放那些士兵回军队里,让她们建立更大的功业。”
  “但很有意思的是,她们回队后,都在一个月之内出了各种各样的意外,或是意外溺水,或是高处失足,或干脆就只是失踪了。”
  “十四个护卫你的士兵中,有十一个人都出事了,还有一个人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充满了鞭打凌虐的伤口,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谢煜的面色很沉静,紧紧地盯着沈流枕。
  沈流枕的眼神渐渐越来越亮,在谢煜刚刚诉说自己发现的过程中,她的神色渐渐地从冷淡变成了兴奋,如今甚至变得有些狂热。
  “你发现了啊?”
  她弯起眼睛笑笑,“我很聪明吧,我从来不在她们护卫我的期间动手。”
  谢煜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有预料不到之事的。
  她推测出了真相,却没想到沈流枕会是这个态度,会因为有人发现了自己的罪行而兴奋。
  “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委屈的。”沈流枕的眼睛闪亮亮的,她伸出自己的手指,挽起自己的袖子,赤白的胳膊极为纤细。
  “她们小时候给我扎针,好多好多针,把我扎得像个刺猬一样,而且好痛啊。”
  “我一边扎针,一边喝药,太苦太苦了,而且很浓稠,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吃不下东西,因为喝完药我就饱了。”
  “我吃了那么多的苦,经历了那么多,我比她们都坚强;她们却都嘲笑我,只是因为我会在冬天生病,只是因为我跑得不快。”
  沈流枕摇摇头:“太愚蠢了,不是吗?”
  她伸手指了指下方演武场上密密麻麻的士兵:“她们觉得自己四肢发达,觉得自己英勇,可实际上呢,她们都只是一群蠢货,一群拿着自己先天的优势,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蠢货。”
  她的头像鸟一样,神经质地快速动着,“后来我就懂了,她们竟然拿自己先天的优势嘲笑我,那我用我生下来就有的智慧、我生下来就有的权势嘲笑她们,又有什么错呢?”
  “你不是嘲笑她们,你害她们,你杀了她们。”谢煜纠正她。
  沈流枕摊开了手:“但性质是一样的呀,都是伤害,我也被言语伤害得很重。”
  谢煜攥了攥拳头,却又很快放开。
  “如果我想,我可以让你感受一下非言语的伤害,我可以让你感受所有的伤害。”
  谢煜冷淡地说,“但我最终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我知道你非常想继承江南水师,但是你的母亲长盛不衰,你几乎不握着军中的任何实权。”
  “对于你这样一个病弱的、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人来说,权力是无比重要的。你数次试图向江南水师中安插自己的人,试图说服那些你母亲的心腹向你效忠,这些我都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