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我还没死呢!”与应烦躁地揉了揉额角,“要哭丧,等我真的死了再哭!现在,把你的眼泪收回去!”
  她语淬寒冰。鳏夫哪吒被她叱得一怔,手背胡乱抹脸,与应看着他这副狼狈可怜相,心头躁意更炽。
  在天庭躲不过那朵黑莲,于凡间开间小肆求片刻清静,结果倒好,诸天万界的哪吒皆贴了上来!
  她懒再*看角落那无声垂泪的泪包,转身一把拽开柴房门。门板撞墙,轰然巨响。门外景象,令与应额角青筋又狠狠一跳。
  后院中央,黑哪吒正将最后一根圆木劈成两半,斧头带着黑气深深嵌入地面。听见开门声,他立刻扭头,脸上还带着劈柴时的狠戾,但在触及与应目光的瞬间,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巴巴又极力讨好的表情:“娘子,柴劈好了。我……”
  他语声在瞥见与应身后倚靠柴堆的白哪吒时,猛地噎住。
  “又是你,你这死鳏夫!你凭什么也在娘子面前露脸,凭什么让她看你哭,你算什么东西!”
  白哪吒似被这骤临的恶意与怒吼惊回几分神,却无力争辩。黑哪吒被他这副可怜相彻底激怒。装!又在装腔作势博取娘子怜惜!
  “够了!”与应一步踏出柴房,挡在两个哪吒之间。
  “小黑,劈你的柴,再多说一个字,现在就给我滚。”
  与应目光转向角落的白哪吒:“你,也别杵在这里碍眼。前堂缺人手,去把老李那桌的碗收了,擦干净桌子。”
  后院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如果忽略那一声声泄愤般的劈柴巨响的话。
  两人但凡视线交错,空气便骤然紧绷。
  “啧,死鳏夫,今日又躲在哪个角落偷抹猫尿了?眼泡肿得跟烂桃似的,也不怕熏着娘子!”
  “总好过某些东西,披着张画皮,学人谈情说爱,徒惹厌憎。”
  “你这丧门星懂什么,娘子留我在此做工,她心里有我。倒是你,顶着张死人脸,哭哭啼啼,晦气冲天。难怪你那世界的娘子死得透透的。”
  此言精准刺入白哪吒最深的伤口。他托着碗盘的手指骤然收紧,整个后院的气息仿佛瞬间被冻结。
  黑哪吒被他爆发的威压逼得后退半步,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更深的恶意覆盖,梗着脖子强撑。
  “小黑!”与应的声音从前堂门口传来,“再吠一声,滚去镇外河里泡着,没我准许,不准上岸。”
  黑哪吒瞬间蔫了,愤愤瞪了白哪吒一眼,抓起斧头,将满腔怒火倾泻在无辜的木柴上,劈砍声震耳欲聋。
  白哪吒周身寒气缓缓收敛,他垂眸,沉默地将几乎被捏裂的碗盘端走。
  与应看着他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泄愤劈柴的黑影,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她转身走向后院角落水缸,舀起一瓢冷水,泼在脸上。
  她甩开水珠,目光落在正默默将劈好柴薪码放整齐的白哪吒身上。
  “喂。”她开口。
  白哪吒动作微顿,没有回头。
  “你的莲花化身,”与应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站定,“不是号称无垢无漏,金刚不坏么?怎么……会流血?会流泪?”
  过了一会,他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这鳏夫又在发什么痴?她正欲追问,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却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帐幔低垂,与应蜷在凌乱的锦衾间,肩头微颤,压抑的呜咽细碎地洇出。哪吒精赤上身,指腹擦过她眼尾湿痕,命令道:“哭出来。本帅允你哭。”
  彼时的与应,累极、痛极、委屈至极,被他这蛮横姿态激得心头火起,哽咽着怨怼:“凭甚……只我一人哭……你这铁石心肠的臭莲藕,凭什么不会落泪!”
  哪吒闻言,指尖恶意地捻了捻她泛红的耳珠:“哦?可本帅瞧着……你哭得甚是‘酣畅’啊。”
  与应气结,口不择言:“哪吒!你等着!三千世界,总有一界的哪吒是个哭包!哭得比我还凶!教你尝尝这滋味!”
  哪吒笑声愈畅,俯身在她唇上重重一啄:“若真有那日,定是因‘亲’你亲得太过快意,快意而泣。”
  百年前的戏言,此刻如一支淬了时光之毒的冷箭,呼啸着洞穿岁月壁垒,正中心房。
  你们哪吒……尽是疯子。
  偏只逮着我一人磋磨!
  她几乎要将这话嘶吼而出,喉间却似被冰棱堵住,只干涩地挤出:“……你们哪吒,都这般……”
  他重复:“护好它。你的眼睛。”
  这突兀的叮嘱,这穿越时空的子弹带来的震撼,终于让与应混乱的思绪抓住了一丝不对劲。
  “慢着。”
  “你那方天地与此世轨迹,全然相同?”
  “细处……或有参差。然天道恒常,宿命如织,总有些轨迹……避无可避。”这含糊其辞,无异于火上浇油。
  “避无可避?”与应冷笑,步步紧逼,“白鳏夫,你在欺瞒。”
  面具之后,白哪吒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纠缠于此,无益。要紧的是,此世的哪吒,行将身陨道消。”
  “你……说什么?”
  “他系罢命牌,直入天道宫,窥见了此刻的他本不该窥见之物,被抛掷于时间乱流之中。或陷于某处上古杀场,或困于某片未开化的洪荒,又或许……就在你我曾踏足的那座三太子庙的残破壁画里……”
  与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他……陷落多久了?”
  “自昆仑雪原诀别,你入他梦魇道别,再堕凡尘历劫,已逾十载寒暑。”
  “哦,与我何干?”
  “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了。”
  “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他的命,他自己选的。天道宫是他自己要闯的,观世镜是他自己要看的。自己作死,怨得了谁?”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是死是活,是永世沉沦还是化为飞灰,我、不、管。”
  “我就算从这井里跳下去,淹死在这凡尘浊水里,就算老死在这方寸酒肆里,守着这点烟火气烂成枯骨——”
  “也绝不会去救他。”
  第74章
  哪吒踩在一片黏腻的泥沼中,低头望去,小腿已陷下寸许。
  脚下硌着异物,他挪开脚,一截森白的人脊骨赫然显露。
  混天绫立刻缠紧他的腰身,将他从污浊中拔起。
  他甩了甩手上沾染的污血,混天绫随之轻颤。
  腰间另一条素白长绫,正发出细微而清越的嗡鸣,显然对这秽土之地极为不满。
  哪吒垂眸瞥它:“啧,闹什么。待此间事了,自能归去见你主人。莫非只你念她?”
  语气带着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躁郁。
  凭什么这两条绫子能厮磨一处,他又有多久未曾触碰到与应了?
  往生绫似被激怒,混天绫赶忙缠绕其上,轻柔摩挲,似在安抚。
  哪吒不耐再看这双绫缱绻,只觉碍眼,他默默蹲下,手指探入冰冷的泥泞摸索。
  这片诡域,散落着他自己昔年的骨殖碎片,是另一个时空里,那个剔骨剜肉的小小身影所遗。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暗红珠子,珠体已不复光滑,显然承载甚多。
  他将刚触到的碎骨捻于指尖,那点骨末便化作极细的赤芒,悄然融入珠内。
  莲花身魄,盛不下太多情愫。
  他需将自己重新养过。
  眼前景象扭曲,泥沼与碎骨消隐,熟悉的李府庭院浮现,阳光和煦,草木葱茏。
  一个小不点正撅着屁股在花丛里笨拙扑腾,徒劳地想捉住一只白蝶。
  哪吒立于廊下阴影中旁观,心下嫌弃:幼时竟这般痴傻?还扑蝶?
  “吒儿,用饭了!”殷夫人款步走来,乌发如云,面上尚未染岁月愁纹,仍是李府那位爱操心的年轻主母。
  她一把拎起那犹自与蝶纠缠的小儿:“今日娘亲煮了面,快趁热吃!”
  小哪吒被拎着,小脸皱成包子,不情不愿地嘟囔:“又是面……烫嘴……我要去蹴鞠!”
  哪吒立于暗处,凝望着母亲健康红润的脸颊,望着她鬓边尚未生出的华发。
  他想:这痴儿,有的食还嫌?往后……想吃也难了。
  他抬起手指,对着庭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指尖轻点。
  一点温润金光,自那嚷嚷着不吃面的小哪吒身上飘然而出,晃晃悠悠飞向廊下的哪吒,融入他心口。
  暖流瞬间弥漫四肢百骸,连身躯都似轻盈了些,恍惚间,似有一声少女的轻笑掠过耳畔。
  他自己未曾察觉,唇角已微微弯起。
  哦,原来……这便是“喜”。
  庭院里阳光正好,熏得人骨节酥软。
  他瞥见角落那座孩童玩耍的木质秋千,空荡无人。
  小哪吒被拎去用饭,一时半刻是出不来了。
  哪吒索性走过去往上一坐,晃悠着双腿,惬意地眯起眼,享受这暖阳熨帖。
  “喂!那是我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