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话音未落,柜台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瓷器磕碰声,声音不大,却让黄天化滔滔不绝的话头莫名一滞。他下意识扭头看去。
  只见那覆着白狐面具的白衣人,正静静擦拭着另一只杯子。然黄天化莫名觉得,方才那一瞬,似有一道极寒的目光穿透面具,钉在了自己身上,快得让他疑是错觉。
  黄天化较劲似的絮叨:“我那时便想,这小子口中的‘与应师妹’,究竟是何等人物?能把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磋磨成这般模样?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与应仿佛未闻黄天化的口无遮拦,亦未留意那声轻响。她已执起酒壶,行至黄天化桌边,为他斟满一碗温热的米酒。
  “尝尝。”她将酒碗推过。
  黄天化被酒香吸引,立时忘了方才那点异样,端起碗豪饮一大口,哈出一口酒气:“痛快!好酒!”他抓起一块食盒里的桂花糕塞入口中,腮帮子鼓囊囊,“嗯!这糕也妙!甜!是夫人手笔吧?哪吒从前总偷……呃……”
  他猛地刹住,小心翼翼地觑了与应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讪讪而笑。
  与应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生机勃勃的少年模样,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清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他……托付过你?”
  黄天化正咬着一颗蜜渍金柑,闻言动作顿住。脸上嬉笑慢慢敛去,放下手中果子,难得显出几分郑重。
  “嗯。”黄天化颔首,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少年人少有的认真,“就在……那场大乱前不久。他寻我,还有杨戬大哥他们几个。他说……”
  黄天化回忆着,眉头微拧,似在组织言语,“他说他那莲花根骨不对劲,像个磨盘,在一点点磨蚀他脑中之物,磨蚀他的……知觉。他说他惧有一日会忘却要紧之事,或变作一具空壳。他恳请我们,万一……万一他真不行了,或他行了混账之事,请我们……务必看顾好您。”
  “他说,‘与应她……向来不言不语,诸事皆一肩扛。尔等替我……看顾着她些,莫让她太苦。’”
  与应垂着眼,看着茶盏中浮沉的叶梗。茶水温热,熨帖指尖,却暖不进心口那片冰封之地。
  她忆起那双金瞳里跃动的光,想起他得意地塞蜜饯予她时的模样,亦想起昆仑烬雪中,那个余烬般的身影道出的那句“回家”。
  “傻话。”她轻轻吐出两字。不知是在言哪吒当年的托付是傻话,抑或此刻心头的酸涩是傻气。
  柜台后,白衣人擦拭酒盏的动作,不知何时已彻底凝滞。
  黄天化未留意这些,他挠挠头,试图打破这沉重:“老板娘您宽心!哪吒那小子命硬得很!保不齐哪天便活蹦乱跳地蹦回来了!在那之前,您这‘归去来’,我炳灵公罩定了!有事您言语!”他拍着胸脯,少年意气复炽。
  与应抬眸,看着眼前这鲜活热烈的故人,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同样炽烈的影子。
  “嗯。”她应了一声。
  黄天化又同与应唠叨吐槽几句哪吒,方告辞离去,临行说着下次再来。与应收拾着桌上杯盏残屑。
  “因何救他?”
  与应动作未停,只将脏污布巾投入水盆。她背对着他,问:“救谁?”
  “黄天化,伐纣战场。天道索命,你强行改易,所承反噬,足以撕裂仙魂。因何救他?或言,因何救他们?”
  与应缓缓转身,目光穿透面具孔洞,试图捕捉其后可能存在的情绪,却只见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是西岐先锋,少年英杰。他死,会有人痛。许多人痛。”她目光飘向渺远,落在那片早已是断壁残垣的府邸中,似还能看见有位少女捏着梅枝朝她笑。
  她笑着问,阿应,见着桃花了么?
  “我已经……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不想他也经历这一切。”
  白衣人周身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灶膛里爆开一个火星,噼啪作响。
  “你从未告之于他,未告之哪吒,你救了他视为手足的兄弟。亦未告之黄天化,是谁自天道手中夺回他的命。”
  与应扯了扯嘴角:“我行此事,非为教人感恩戴德,只为填补己心遗憾。目睹鲜活命息在眼前消逝,而我本可……那感觉,太似。”她微微摇首,鬓边一缕碎发垂落,衬得脸色愈显苍白,“无谓教他知晓。知晓了,不过徒增负累。”
  “遗憾……”
  白衣人又道,此番声线微颤:“你救下太多本该死灭之人。战场无名小卒,业障缠身修士,甚至……不该存续的因果。每一次强行改命,天道反噬便在你魂魄上蚀刻一道裂痕。若非如此,那樱桃中的心魔,又岂能如此轻易啮噬你魂灵?!”
  与应却只是静静看着他,面上依旧无甚波澜。
  “……这便是因果。我种下的因,无论善恶,结出的果,自当由我承担。救了这许多人……”
  “很值。”
  他闭了闭眼。她为何总是把自己的命不当命,若是按照现在的发展……
  罢了,此世的本体尚未知踪迹,若在终局前还未改变,就夺了他的身子,就此与她相守一生,反正他们都是哪吒,有何不同?
  如此想着,他喉间溢出轻笑。殊不知这莫名的笑在与应眼里更觉得他有病了,朝他翻了个白眼便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第71章
  那些曾与哪吒有过旧谊、如今因封神榜松动得以凭心意行走三界的故人,开始三三两两,或明或暗地造访这方寸酒肆。
  多是如黄天化般性情外露之辈。
  雷震子拎着几尾鲜蹦活跳的河鱼,嚷着让老板娘露一手;韦护扛来一坛据称自西天佛国“化缘”所得的素酒,拍开封泥香气四溢;龙吉公主亦遣贴身侍女化作村姑,送来几匹上好的素锦,言为老板娘裁衣。
  酒酣耳热,话题终不免绕至那失踪之人。
  “三太子?嗐!自那场大乱后,便如泥牛入海!天庭讳莫如深,灵山闭口不提。有目击者言,其最后入了‘天道宫’!”
  “天道宫?!那可是窥天机、涉时空长河的禁忌之地!他去作甚?寻死么?”
  “谁知晓!进去便再未出!有传言,他定是在那‘观世镜’前窥见了了不得之物,心神崩摧,顷刻间被抹杀殆尽!渣滓无存!”
  “我倒闻南天门守将酒后失言,曾见一道焚世金焰坠入凡尘……许是下界历劫?他那莲花根骨,本就是个磨盘,磨尽灵珠根基,再碾碎记忆情愫……磨至最后,岂非只剩空壳滚落凡尘受劫?”
  与应执酒壶,面无波澜地为众人续盏。指尖稳如磐石,酒线涓涓,分毫不溢。
  哪吒被磨灭?她不信。那朵金莲纵焚干灵珠,磨钝情肠,然骨子里那点焚天煮海的疯魔,那撞破南墙不转圜的执拗,是命定烙印,岂是区区莲花化身能磨平的?他便是空壳,也是要搅得天翻地覆的空壳。
  “对了对了,月老祠那档子事,诸位可曾听闻?”
  “月老祠?何事?”
  “说是三太子闯入,不知怎地发了狂!将殿中红线搅作乱麻!末了……嘿嘿,竟用己身混天绫,死死缠上了那根……那根何物来着?”
  “往生绫。据闻是缠住了月老殿中……某块碎裂的命牌残片,以混天绫死死捆缚,言道……‘断?妄想!生缠死缚,碧落黄泉,你休想脱身!’啧啧,那阵仗,骇得月老揪断一把白须!”
  也好。她近乎冷酷地想。疯得尚有力气搅闹月老殿,尚能用混天绫绑缚命牌,至少证明那莲花根骨未将他彻底碾作无知无觉的死灰。
  待七苦历尽,菩提珠碎,前尘俱泯,干干净净归位,首件事便是斩断这强行捆缚的孽缘。届时,他爱绑何物便绑何物,与她这闲散游仙再无瓜葛。
  那时,她或真能如“归去来”之名所期,于凡尘多开几间铺子,只嗅烟火,不沾因果。
  至于哪吒?前夫罢了。
  日子似被拉回既定轨道。制点心,温酒,招呼宾客,应对心魔在识海深处时不时的啮噬。然那白衣人,行径渐显……诡谲。
  初时是些琐碎言语。
  “申时三刻,东街张记米铺,陈米折价三成。”他正将劈好的柴薪码放齐整,头也不抬抛出一句。
  与应揉着面团,指尖微顿,抬眼看他。唇角扯起一丝极淡弧度,只当这“失心疯”又犯癔症,复又揉搓掌下莹白。
  申时三刻,王货郎踏入门,额角沁汗,将一袋米置柜上,笑道:“阿应老板娘,好运道!东街张记陈米折价三成,替你抢了些,熬粥最是香糯!”
  与应望着米袋,又瞥一眼角落沉默拭案的白衣人,心头掠过一丝极淡异样,旋即压下。巧合而已。
  又一日,晨光熹微,白衣人立于院中,仰首观天,对正晾晒被褥的与应道:“未时末,急雨。巳时前收。”
  与应手中未停。天穹澄碧,万里无云,何来雨意?只觉此人疯症愈甚,竟敢妄言天象。她将最后一件衣衫搭上竹竿,未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