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真美。
  美过他见过的所有花,亮过天上最璀璨的星。
  脸色是那种最薄最洁净的瓷胎般的白,仿佛轻触即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翳,阳光为乌黑发丝镀上细细的金边。
  可她看起来……那样枯竭。
  累得连呼吸都似负担,唇瓣失了血色,如被雨水打蔫的花瓣,微微抿着。
  小哪吒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
  娘子怎会如此枯竭,如此……易碎?比被他撕破的嫁衣更不堪一击,他想扑上去抱住她,用身体暖着她,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如昨夜般,化作灼伤她的烈焰。
  就在这时,娘子抬起手,缓缓自衣襟内勾出一物,一枚圆溜溜的樱桃核。
  他猛地睁大眼,黑曜石般的瞳孔映着晨光下那枚温润的核。
  那是……他的“心”!他最最宝贝的东西!暖暖的,会跳动的!它怎会在娘子手中?
  娘子将它托在掌心,递至他眼前。
  “你看,你的‘心’,在这里,它一直都在。”
  小哪吒的目光不由自主从核移回娘子脸上,她眼睑微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更深的阴翳,掩住了琉璃般的瞳仁。
  娘子自己的那颗“心”……是否……快燃尽了?
  她如此枯槁,如此苍白,像一盏将竭的灯油,她自己那颗“心”的光芒,是否已被磨蚀得快要熄灭?如同昨夜混乱中他所感知到的,她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雪原。
  她自己都已……快要没有了啊。
  那……那她要如何教他呢,如何教他何为“爱”,何为“不痛”?
  她连自己都护不住了。
  他看看娘子枯槁得仿佛下一刻便要碎裂的面容,又看看她掌心那枚静卧的樱桃核。
  娘子,好可怜,好孤单……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刺穿他混乱的意识,同时,与应掌心那枚樱桃核,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咔”。
  细微裂痕瞬间爬满光滑核壳,紧接着,一缕暗红血丝,自那新生裂缝中悄然渗出。
  那血丝,带着属于与应灵魂的气息。
  与应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生气,托着樱桃核的手剧烈颤抖,瞳孔收缩。
  小哪吒呆呆看着那枚正在碎裂的“心”,又看看娘子瞬间灰败下去的脸。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无声气流。
  娘子……真好看啊。
  他痴痴地想。
  即使她此刻如濒碎的琉璃。
  似燃尽的余烬。
  她的身体,曾为天道容器,如今虽法力尽封,其本质依旧特殊,最宜滋养这由哪吒最执念残烬凝聚的魔物。
  与应面色依旧苍白,但肩胛伤口的剧痛已缓,体内阴寒麻痹亦被药力驱散,唯余挥之不去的虚弱。
  她必须离开了。
  挣扎坐起,覆身的白袍滑落,露出内里素色单薄的衣衫,她取过白袍,仔细叠好,置于石榻边。
  小哪吒一直蜷缩在石榻不远处的地上,此刻见她起身,立刻抬头,他不敢靠近,只巴巴望着她,无声唤着“娘子”。
  “心魔未除,终成大患。”白衣人的声音自后方响起,立于她身后几步之外。
  “他与你命魂相连,汲你心魂之力滋养己身,你存世一日,他便壮大一分。待其彻底失控,第一个要吞噬的,便是你。”
  与应未回头:“依阁下之见,我当如何?”
  “斩断。趁其尚未完全成型,趁你尚存自保之力,由你亲手,斩断这孽缘,此乃唯一生路。”
  亲手……斩杀那张酷似哪吒的脸?与应缓缓转身,反问:“生路?阁下口中的生路,便是要我亲手剜出自己的心,再踏着那残骸前行吗?那与行尸何异?”
  “你会死的,被他所杀。”
  “你究竟是谁?为何如此笃定我的终局?又为何……要管这桩闲事?”
  他不答,只重复:“离弃他,或,诛灭他。此乃忠告。”
  与应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如卧春坞的桃花,表面绚烂实则已被腐烂。
  “杨戬……二哥,也曾这般警醒于我,可我告诉他,我心甘情愿。纵使回到过去,重历千次万次,我的抉择,依旧如故。”
  “我只悔……当初知晓自己身为天道容器的宿命时,选择了不告而别。令他独自承受那剜心剔骨般的失离,在战场上疯魔十四载……那份苦楚,本不该由他一人背负。那是我……欠他的。”
  白衣人静静听着,他沉默良久,久到谷中只剩溪流潺潺与桃花飘落的微响,终于,他缓缓抬手,指向谷外蜿蜒小径。
  “赢了我。”声音听不出情绪,唯周身骤然腾起的凛冽剑气,如出鞘的绝世凶兵,割裂了周遭温软的桃香,“便许你离去。”
  与应无半分犹疑,反手拔剑,两道身影瞬息而动。白衣人的剑直刺咽喉,招式简朴直接,毫无花巧,却蕴含沛然莫御的杀伐之力。
  剑势,角度,起手……太过熟悉。
  白衣人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厉,剑气纵横,将飘落的桃花绞作齑粉。与应越战越是心惊,对方对她剑术弱点的洞悉,简直如同洞悉自身。
  两人身形交错,剑光如织,在灼灼桃林间划出道道弧光,桃花瓣被剑气卷起,在他们身周狂舞。
  数十招转瞬即过。
  与应捕捉到契机,白衣人一招凌厉斜劈被格挡后,中门出现短暂的迟滞。
  “噗嗤!”
  锈剑穿透白色衣袖,深没血肉,鲜血瞬间洇红素白布料,与应的剑,停住了。
  白衣人似不觉痛楚,维持着被刺中的姿势,深深看她,他收回自己的剑,垂落身侧。
  “你赢了,走吧。”
  收剑入鞘,不再看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通往谷外的小径。
  白衣人静立原地,目送那抹素色身影在纷落的花雨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谷口的薄雾深处。
  “娘子……”
  与应未回头,一个温热的小身体贴上她的腿侧,带着露水湿气的发丝蹭着她的衣摆,拽住她垂落的手。
  “小狗……找到娘子了……”
  与应垂眸,撞进那双黑眼睛里。这双眼,是开启所有爱恨痴缠的钥匙,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那烈火身影最初的模样。
  “嗯。”
  小哪吒的眼眸瞬间粲然生辉,他立刻得寸进尺,整个身子依偎过来,紧紧环抱着与应的小腿,脸颊贴着她的衣料蹭了蹭。
  “娘子……小狗好冷……好饿……”他声线软糯,黑亮的眸子里迅速蒙上水雾,仿佛要落泪。
  这张脸,得天独厚,昳丽无双,即便孩童之态,亦足令人心软,他太懂如何利用自身优势,太清楚她无法抗拒什么。
  她自小布袋中摸出半块干粮,小哪吒立刻接过捧在掌心,小口小口啃着,一边吃,一边偷眼瞄她,腮帮子塞得鼓鼓,脸上漾开纯然的欢喜。
  他们继续前行。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姐弟,又似一对关系奇特的饲主与爱宠,小哪吒紧紧黏着与应,寸步不离。
  他精力旺盛,见路边野花便兴奋跑去,摘下开得最盛的一朵,捧到她面前:“娘子!花花!给你戴!”
  与应看着风中摇曳的小花,再看他满是期待的黑亮眼眸,终究微微垂首。
  小哪吒立刻踮起脚尖,将那朵花,簪于她鬓边,退后一步,歪头欣赏,笑得眉眼弯弯:“娘子真好看!比花花还好看!”
  她疲惫坐于路边石上休憩时,他会蹲在她脚边为她捶腿,一边捶一边问:“娘子,舒坦么?小狗乖不乖?”
  她凝望远方时,他会立刻蹭来,将小脑袋搁在她膝上,用柔软发顶轻蹭她手心,小声嘟囔:“娘子莫不开心……小狗陪你……小狗给你说笑话……”然后绞尽脑汁复述些从流民孩童处听来的拙劣笑话,只为博她唇角一丝转瞬即逝的弧度。
  他们途经一个小镇,与应用最后一点力气,帮老妇人将沉重的柴捆背回家。
  老妪拉着与应,满目感激:“姑娘心善!老婆子无以为报,家中刚蒸了几个杂粮馍馍,姑娘若不嫌弃……”
  老妪自怀中掏出两个尚温的馍馍,硬塞入与应手中,她推辞不过,只得接过道谢,转身欲分一个给小哪吒。
  却见小哪吒并未如常凑来,他立在几步开外,死死盯着老妪握住与应的手,老妪似觉寒意,下意识松开了手。
  小哪吒立刻垂首。再抬起时,脸上复又挂满委屈,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与应的腰,将脸埋在她身上,声音闷闷的:“娘子……我们走吧……小狗不喜欢这里……”
  “好,走罢。”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哪吒立刻抬头,黑亮的眸子瞬间光彩重现,紧紧牵住与应的手,仿佛方才阴霾从未存在:“嗯!小狗跟娘子走!去只我们俩的地方!”
  他蹦跳着走在前面,不时回望她笑,笑容灿烂无邪,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