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颗樱桃核。
  她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拥有着纯黑眼眸的小娃娃。
  小娃娃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掉了东西,他见与应脸色煞白,神情剧变,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
  她问:“你……这东西……哪来的?”
  小娃娃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被褥上的樱桃核,捡起来举到与应面前,奶声奶气地说:“我的!心!最宝贝的心!”
  他另一只小手还拍了拍自己小小的胸膛,一脸认真,“在这里!暖暖的!”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小娃娃似乎捕捉到了她身上某种无形的气息,他忽然凑近了些,小巧的鼻子微微翕动,在她衣袖边嗅了嗅。
  “啊!我知道啦!”他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小手,“你身上……有他的味道!苦苦的,烧焦的味道!那个……那个金眼睛的!好凶好凶的那个!”
  与应警惕地问:“你……你到底是谁?”
  他粲然一笑:“我是哪吒呀。”
  “只不过……是已经疯掉的哪吒呢。”
  他从榻上跳下,仰头看着与应。
  “这里不好玩!我们走!”
  未及反应,手已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她衣袖,力道竟出奇地大。
  “走呀!小狗!跟我走!”他催促着,拉着她就往门口冲,结果裙裾绊住了与应的脚踝。
  “等等!”她试图挣脱。
  小哪吒却不管不顾,见她被绊住,竟直接蹲下身,抓住裙摆,用力向两边一撕。
  价值不菲的嫁衣下摆,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素色的衬裙,他随即又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就往外跑。
  “快!他们来了!”他似乎捕捉到了门外渐近的脚步声和喧哗。
  门被猛地拉开,屋外守着的喜娘和丫鬟惊愕地看着新娘子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娃娃拽着,嫁衣狼狈撕裂,踉跄奔出。小哪吒像一尾灵活的鱼,拉着与应,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硬是挤开了一条路。
  “拦住他们!快拦住!”反应过来的管事婆子尖声叫道。
  小哪吒头也不回,另一只小手朝后胡乱一扬,一股气浪扩散开来,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家丁被弹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桌椅杯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混乱中,小哪吒已拉着与应冲出了院门,一头扎进了镇外迷蒙的雨幕里。
  雨势渐歇,乌云散开些,露出灰白天光,他们早已远离宅院,置身于邻镇的市集。
  小哪吒彻底忘记方才的惊险,踩着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泥浆溅满了他的裤脚和与应的裙摆,他却笑个不停。
  “看!娘子!会转!”他扑到一个卖风车的摊位前,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五彩斑斓的风车,伸出小手就去扒拉。
  风车被拨得哗啦啦转,摊主刚要呵斥,对上小娃娃那张玉雪可爱的脸,又见他身后跟着个气质清冷的女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糖葫芦!红红的!”他很快又被旁边的糖葫芦吸引,拽着与应的袖子摇晃,指着山楂串,满脸渴望。
  与应付了钱,小哪吒迫不及待地接过最大的一串,啊呜一口咬下最顶端的山楂。
  “唔……”他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像吞了什么极苦的东西,“呸呸呸!”
  他嫌弃地把咬了一半的山楂吐掉,小眉头拧得死紧,“不好吃!酸!外面的糖……苦苦的!没有娘亲做的甜!娘亲做的……是金色的糖!亮晶晶的!”
  与应默默听着,她拿出帕子,替他擦掉嘴角沾上的糖渍。
  小哪吒正在路边摊上跟荷包蛋较劲,他面前摆着一碗素面,上面卧着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蛋黄半凝,颤巍巍的。
  他戳着蛋黄的中心,非要把它戳破,看着里面的蛋液流出来,融入汤里才满意。
  “好了好了,别玩了,快吃吧。”与应无奈,用帕子轻轻擦去他唇角沾的油星,他乖乖仰着脸让她擦,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娘子擦擦。”他含糊地说,又低头搅和着他的汤,满足地吸溜了一大口面。
  午后的市集依旧热闹,小哪吒的精力却像是耗尽了,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蹭到与应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角。
  “小狗,背背,走不动了要回家……”
  她问:“回哪个家?”
  小哪吒困得眼皮打架,小含糊地嘟囔:“……有小樱桃的家……有大海……娘亲会做甜甜的……还有……莲花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软软地靠在了与应腿上。
  与应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这张脸,是开万般纠缠的起始,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俯下身将他背了起来,慢慢走出喧嚣的市集,走向镇外未知的郊野。
  天边的乌云不知何时又聚拢起来,沉甸甸地压着,风带着湿冷的土腥味,卷起地上的落叶。
  背上熟睡的小哪吒,含混不清地呓语:
  “……娘子……别怕……烧掉……都烧掉……就干净了……”
  第61章
  最终,他们在一座荒废的“哪吒庙”落脚,借着门外透进的天光,与应望见神坛后那面斑驳的墙壁。
  曾经浓墨重彩、描绘着三头六臂、踏风火轮、擎火尖枪威震八方的壁画,早已彩绘漫漶,剥落不堪。
  奇异的是,这本应独奉一人的庙宇,神像之侧竟塑有尊女子像,一手拈花,一手执剑。两尊面容皆已模糊难辨。
  但与应知道,那是她,与哪吒。
  她伫立良久,将背上熟睡的小哪吒置于角落稍干净处,挽起衣袖挪开朽木,清走碎石腐叶。扫帚是就地取材,荆条枯草捆扎而成,她挥动这简陋工具,一下,又一下,拂去地面的尘灰。
  清理出一片净地,又寻来几块木板,勉强搭起遮蔽夜露的简陋棚顶。做完这些,她走到神坛前,目光落在神像底座。
  底座覆满厚厚尘网,她蹲身,用衣袖用力擦拭。石面粗粝磨着掌心,很快泛红,尘灰簌簌落下,露出底座真容。
  上面没有神明的铭文,没有虔诚的祷词,只有一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是附近顽童或流浪汉留下的。
  “娘子!你在做什么呀?”小哪吒不知何时醒了,又要黏糊糊贴过来。
  与应瞥了他一眼,目光从底座挪开,望向破洞的窗棂,有些心不在焉:“看你。”
  小哪吒只当娘子在夸他可爱,立刻挺起小胸膛,眼睛弯弯:“我好看!比那个破洞里的黑脸好看多了!”
  恰在此时,庙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和窸窣脚步声,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一群逃难的流民,被这荒庙吸引,欲寻个避雨的角落。
  见庙内有人,流民瑟缩着不敢进,为首老汉,怀中紧抱着同样瘦小的孩子,那孩子眼神呆滞,气息奄奄。
  与应停下动作,静静地看着他们,小哪吒也好奇地探出头。
  老汉哀声:“仙……仙姑,行行好……让俺们……避避雨吧……娃儿……快不行了……”
  “老人家,不必这般,来这边,干净些。”
  流民涌入,缩在角落,尽量不扰,老汉抱着孩子,浊泪纵横:“老天爷啊……这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小哪吒歪着头,看着老汉怀里那个毫无生气的孩子,与应的目光掠过这群流民,最终落在老汉悲戚的脸上。
  “会过去的。”
  老汉茫然抬头:“仙姑……您不知道……以前……以前更糟啊!那些年,龙王发怒索童男女,河伯娶亲献祭新娘,山神稍有不顺便降瘟疫……俺们草民,就是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口啊!”
  “现在……”老汉的声音低了下去,“龙王庙塌了,河伯祠毁了,山神庙也被雷劈了……那些要吃人的‘神仙’老爷们……好像……好像自己打起来了?没人管俺们死活,可……可也没人再来收‘贡品’了……俺们就像野草,没人管,自己挣扎着活……娃儿病了,只能等死……”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泪水再次涌出,“可……可总比被活生生扔进河里强啊……”
  庙内只有老汉压抑的哭声和窗外渐大的风声,与应沉默地听着。
  老汉口中的“神仙老爷们自己打起来了”,正是他们当年掀翻天庭的余波,旧的秩序被打破,那些视凡人为功德养料的神祇被打落神坛,或被禁锢,或陷入混战。
  代价是,天庭崩塌后残余的规则碎片散落人间,滋生了更多无主的妖邪,秩序崩塌带来混乱,凡人失去了被收割的恐惧,却也失去了那点虚假的庇护。
  她走到老汉身边,蹲下身,她仔细看了看孩子的情况,高热、惊厥、脱水。
  “是风寒入里,惊厥,需要散热,需要水,需要一点吃的。”
  她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索出几枚铜钱,是她从那个“夫家”逃出来时,慌乱中抓到的仅有财物。
  “去……看看镇上还有没有药铺开着,抓一剂风寒的散剂,若没有,买些薄荷、蝉蜕、生甘草……再买些米。”她将铜钱递给老汉身边一个稍显健壮些的年轻人,年轻人接过钱,手都在抖,看了眼老汉,又看了看与应,重重点头,转身冲进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