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欧阳询挽一抹苦笑:“六娘自有她的阿耶,你莫妄语。”
  但他扪心自度,或许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李惜愿视为亲女,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教她写了一手足以跻身碑林的好书法,告诉她为人需正直诚信的道理。
  且他坦然承认,终究是他一个老人更依赖少女的陪伴,若无李小六在身旁,他的一生将自出生起,至离开的那一刻,俱昏暗不见日光。
  可她终究有自己的父亲。
  她并不像自己需要她一般需要他这个老师。
  老者这般想着,日影偏移,携一寸落寞爬上他早已历经风霜的眼角。
  .
  李惜愿脑际浑浑噩噩,对身外周遭响动一概不知,只记得自己昏沉中被灌了碗汤水,酸辣刺鼻,激得她咳嗽不止。
  “我不喝药。”她摇晃脑袋,十分抗拒。
  “这是醒酒汤。”是男子的低声。
  “醒酒汤我也不喝。”李惜愿咕哝。委实难以下咽。
  “听话。”
  “不听。”她使劲往旁边转脸,“太难喝了。”
  旋即下颌教人擒住,黑乎乎的碗沿不由分说贴近唇边:“喝汤还是喝药,你必须选一样。”
  “唔。”李惜愿放弃了抵抗,乖乖选了汤,轱辘辘喝下。
  俄而男子似问旁人:“王妃何在?”
  “王妃在宫中。”有人回答。
  “秦王也未归来么?”
  “秦王亦被圣人夜召入宫。”
  忽地,李惜愿感觉到那双喂她喝汤的手顿一凛。
  她听见男子沉问:“可有何缘故?”
  被问之人仿佛憋着一口怨气,一五一十道来:“圣人宠妃张婕妤为其父向圣人索要山东数十顷良田,然那田地早被秦王赐予淮安王,须知淮安王平王世充,取窦建德皆有大功,而张婕妤的父亲寸功未立,竟然也腆颜要那良田,张婕妤却怀恨在心,于圣人面前恶言构陷秦王,说甚么……”
  “我知晓了。”长孙无忌抬手止停,他已猜到发生了何事。
  无外乎李渊闻言勃然,召李二郎入宫劈脸痛斥。李二郎自然无话以对,除了喏喏认错,也不会多言半字忤逆父亲。
  观漆碗见了底,他取帕为李惜愿拭了拭嘴巴,将再次昏睡过去的少女扶入铺盖中,掖好褥角,起身吩咐侍女:“公主醉了,你们务必多加看守。”
  侍女应声,他复望一眼舒舒服服埋在榻中的李惜愿,少女呼吸酣畅,似乎沉入香甜梦乡,他牵了牵唇,旋身离去。
  孰料衣袍骤被人一拽,硬生生令他滞了步。
  他倏尔回头,李惜愿从被窝里伸出手,指尖紧紧牵住他的袍角,嗓音含糊:“不要走。”
  他一笑,忖她定是将自己当作了李二郎,在梦中发出挽留。
  长孙无忌俯下身,轻声道:“我不走。”
  “哥哥抱抱。”
  他一怔,瑗儿疾步踱来,屈膝行一礼,露出歉笑:“郎君回去罢,这里有奴婢照顾公主,莫误了郎君的正事。”
  他掀袍坐入榻旁,凝视李惜愿再次呼呼熟睡的脸孔,婉拒侍女的请求:“我在此看着她便好。”
  “郎君欲留此一夜么?”
  他一瞬微愕,将侍女的诧异误认为不合礼法的质疑,竟生出些许慌促:“我不放心她。”
  瑗儿脸上掠过讶然,喉咙动了动,将满心困惑咽下。
  “郎君不睡么?”她换了问法。
  长孙无忌摇头:“心绪繁复,闭目亦无法安寝。”
  瑗儿忍了忍,才没将“为何心绪繁复”这句话脱口而出。
  如今视这光景,无论是何原因,似乎也并不重要了。
  ……
  男子一夜未眠,直至一缕天光破窗而入,他方惊觉,此时已是清晨了。
  李惜愿却睡到日上三竿方睁眼,头脑钝沉,她伸个懒腰,下意识地出声唤李二郎。
  “……哥哥?”
  未得回音,她皱了皱眉,朝榻边转头张望。
  见空荡荡无一人,李惜愿眯着眼摸摸脑袋,好奇怪,那昨夜谁背她回的家?谁给她喂的醒酒汤?
  似乎她还抓住了李二郎的衣袂,不肯放他离开。
  “哥哥?”她又喊了一回。
  瑗儿端着铜盆进门,闻言瞠目:“秦王昨夜便出城了。”
  观李惜愿蒙在鼓里,瑗儿为她答疑,自然,省去了李二郎遭李渊捋袖怒斥那一段:“刘黑闼勾结突厥卷土重来,昨晚秦王为抢夺先机,已率轻骑趁夜出发,因见公主熟睡,奴婢遂未打扰公主。”
  李惜愿不由面露惊恐:“那是谁在我屋里?”
  瑗儿扫了眼慌忙低头检视衣物的李小六,疑惑道:“公主不知?”
  李惜愿摇摇头,拉下脸:“莫要卖关子。”
  瑗儿这才告诉她:“是长孙先生送公主回来,公主扯住他不放人走,先生无法,只得留下来守了公主一夜。”
  “那我有没有说梦话?”李惜愿一拍脑瓜,后知后觉,险些一跃而起。
  昨夜她好像迷迷糊糊倒豆子一般说了很多话,也不知其中有无甚么别人不该听的。
  瑗儿无视她的恐慌,神情意味深长:“公主自己讲出的话,奴婢又怎知,惟长孙先生听得一清二楚。”
  “你莫再说了!”李惜愿恨不得跳起来掐住她脖子,“醉鬼的话不作数!”
  大不了日后她再伺机接近辅机老师,从他口中试着套出话来。
  她相信,经过自己的软磨硬泡,辅机老师再如何固若金汤守口如瓶,就算是块大冰山,也一定会被她李小六撬开嘴巴!
  她信心满满,脑子里盘算计划,忽听前院一行人急切簇来,随即一阵焦躁问声:“王妃在么?”
  李惜愿竖起耳朵。
  须臾是长孙知非惯常冷静的语调:“发生何事了?”
  为首之人似因慌促,声音含混,接连道了一串,李惜愿未能听清。
  周遭寂静一刻。
  长孙知非仿佛刻意压低声嗓,回答了那一行人甚么,嘀嘀咕咕,李惜愿照样听不分明,只依稀有两个词语飘进耳里。
  ——“克明”,“伤重”。
  她刹那明白了,是杜如晦受了重伤!
  “阿盈!”
  “公主!”
  “阿盈莫去!”
  李惜愿登时从凳上蹦了起来,不顾身后此起彼伏的呼唤,迈开腿脚,提着气朝宅门外跑去。
  .
  长兴坊旁茶楼,凭二层小阁临窗望去,底下人烟熙攘,车马如龙。
  “圣人何尝是为那良田归了淮安王动怒,只是借机敲打秦王罢了。”深紫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与房玄龄相对而坐,忧色蔓延,“彦博闻近侍言,圣人指斥长安之外皆听秦王教令,却不听他谕命,这岂不明晃晃怪责秦王功高盖主,不独威胁了太子,连圣人亦为此不安。”
  男人名唤温大雅,与其弟温彦博俱受李渊倚重,位列中枢。近年察李渊父子关系疏远,温大雅更是不避嫌疑,明面为李世民提供支持。
  今日三人小聚,因杜如晦不便饮酒,遂寻了此茶楼,密谈应对之策。
  房玄龄道:“圣人既有心偏袒太子,不久定将助东宫打压秦王,我等身为秦王左右,不可坐以待毙。”
  杜如晦叹息:“只恐形势不容乐观。”
  “何意?”
  “圣人命太子征讨刘黑闼余部,正是欲令其建功之意。太子军功弗如秦王多矣,于军中威望亦难与秦王相比,然此次太子东征,若能扫清敌寇,将大大加固太子于河北之根基,于秦王着实不利。”杜如晦道。
  “那我等如何应对?”
  “秦王保有洛阳,毋论前方如何动荡,终有一线生机。”
  杜如晦虽意在宽慰,但在场三人皆心知肚明,破局之法除却那条再无退路的绝径,其余皆为苟延残喘而已。
  气氛沉闷,座中人自也无心饮茶,桌上青瓷盏将近一口未动,杯中茶水逐渐冷却成冰。
  温大雅先告辞,其余二人起身相送,末了,房玄龄伫立茶楼门前,目视正唤茶博士牵马的杜如晦,勉强牵出笑容:“当年袁天罡先生为我二人观面,谓皆宰辅之相,克明莫非忘了?”
  杜如晦转过身,回了一个淡笑:“我向不信天命之说,事在人为。”
  “正是事在人为,秦王方有机遇。”
  杜如晦呵唇,与房玄龄别过,茶博士曲身送客,道声客官慢行,他随即撩袍上马,沿街回府。
  长兴坊位居长安外城朱雀大街东南,筑有不少贵戚宅邸,来往多有朱紫之客,时而传来主人家小僮的点头哈腰声。
  杜如晦身边随从未带,独自一人穿行道旁,白日事务萦怀于心难以散去,他凝神思索之际,未注意到旁边渐拥来一阵汹汹脚步。
  蓦地,一股猛力拽住他衣带,来势凶狠,杜如晦猝不及防,旋即教人拖下马,跌踉落地。
  他尚未反应,便有一群人蜂涌上来,伸腿动脚,争先踩踏地上那袭素白襦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