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梦乡里徜徉的李惜愿对现实周遭毫无感察,一如她毫无所知自己的心。他想。
  他悄然伫望着她,目光游移处,忽瞥发顶那块青白头皮,是上回遭那温氏男子所伤,此刻融为一把水作的刀刃,不轻不重地捅进他的心口,渗出汩汩清泉。
  胸口骤悸,万籁俱息。
  他抬腕出袖,伸至她的头顶上方,悬停了一瞬,阴影垂落女孩白皙的脖颈。男人的手指缓缓屈了又伸,似进行一场惟自己可知的挣扎。
  他清楚她少不经事,不解风月,所有男子于她而言只是玩伴而已。
  他不该迁怒她的无知,可他毕竟难以无动于衷。
  说到底,他不过是恨自己不能令她心动,他太了解李惜愿,纵他将爱意倾吐,在少女眼中亦只算一桩笑谈,与其他男子别无而致。
  他重又收回了掌心。
  抬眼视日光藏匿,微风将似有似无的寒意捎至,男人伸手解下披风,俯身轻披少女的肩头。
  那件披风从头至脚,将她盖得严严实实,李惜愿睡得安恬,连眼睫也不曾颤动,却无端拨弄旁观者心绪。
  他闭上双目不再视她,深吐一息,旋身而去。
  临近掌事身旁,他望向诚惶诚恐的老者,掷下一声:“莫告知她我来过。”
  管事顿时丈二摸不着头脑,却不敢质疑,只回应:“是,郎君。”
  ……
  李惜愿朦朦胧醒来时,天色已暮。
  她揉揉双眼,将残存困意驱散,拍拍裙袂上沾染的尘土,伸个懒腰站起身。
  肩上衣袍蓦地滑落,她攥住这件突如其来冒出的披风领口,百思不得其解,往除了管事以外空空如也的院中疑惑四望。
  老管事步来,微微一笑:“老奴观天气渐冷,恐公主受冻,便自作主张为公主披上寒衣,还望公主勿要怪罪老奴唐突。”
  李惜愿未质疑这件质地上乘,工艺考究的披风主人,她记挂着更大的要紧事。
  谢过后,她转动眼珠,试探着问:“老先生,你家郎君……可以见我了么?”
  “郎君他——”老管家踟蹰不决,忆及长孙无忌的交代,只得挂上歉容,道,“郎君言,今日已晚,明日再见公主不迟。”
  “哦。”
  李惜愿失落地叹了声,明日一早,她便得与李道宗出城了。
  “请将这只面人转交给郎君。”
  .
  枝梢黄鹂脆啼,夜间下过一场春雨,挟来花叶清香,雾气茫茫汇聚成团,弥漫旅人的羁途。
  李道宗与李惜愿出得城门,疾驰路中,两侧繁树夹道,古木参天,因早起,此时人少尚未壅塞,因而马蹄带着背上主人笃笃前行,未几便至三里外。
  “道宗阿兄,等等我。”李惜愿嗅道旁有商贩摆了浮铺售卖胡饼毕罗,腹中咕咕喊饿,朝李道宗申请,“我想购个早餐。”
  李道宗勒住缰绳,闻言爽快点头,亦纵身下马。
  “为兄在树下候你,你自去购食,饱腹了我们再出发。”
  李惜愿便踱去浮铺,从商贩手中购了两只麻饼并一碗浆汤,窥不远处有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常有过往行人休憩,便走去坐下,安心享用早餐。
  不料她晚了一拍,眨眼间大石已被一家五口抢先一步占领,李惜愿只得去往另一边,半蹲着揭开油纸,一口咬住饼沿,扒下小半块,咀嚼入肚。
  她吃饭时向来心无旁骛,其他一概不管,浑然不觉鬓边发丝滑落,正当她闭目品味醇香芝麻粒带来的干脆口感,肩上忽教人轻拍。
  她胡乱又咬了一口,晃开身子躲避:“阿兄莫要催我,我快吃完了。”
  垂落腮边的发丝倏尔被撩起,挽入耳后。
  少女的肌肤沾湿了晨间的露水,一片冰凉,乍然触摸那灼热指腹,情不自禁颤了颤。
  与李道宗的手掌质感不同,她意识到了异样,愕异抬头,对上男人不动声色的面容。
  “辅……辅机老师。”李惜愿微微无措,蹲于原地未回神,抓着手里还余一小半的麻饼,头脑一热,伸手递向了他。
  长孙无忌侧过身。
  李惜愿乖乖收手。
  “你有一只狸奴落下了。”长孙无忌道。
  李惜愿眨眨眸,顿直起身,随着他视线循沿望去,见他示意身后随从上前,怀中抱着一只适才足月的雪白狸奴。
  狸奴身形矮幼,天然可爱,只是一只爪受了伤,毛皮微泛出血色,狸奴琉璃般流光溢彩的滚圆瞳孔中,倒映出女孩心疼的神情。
  长孙无忌将她反应视入眼底,道:“清早时这只狸奴俯趴于我衙署门前,我不忍其形单影只无人看顾,便将其收养。然我案牍劳形无暇照管,想你素来无事,只得来寻你。”
  李惜愿摸摸后脑,内疚道:“可是我马上就要走了。”
  “那便留下。”
  李惜愿不可思议地锁住他双目,问他:“辅机老师不嫌我打搅你的生活?”
  长孙无忌望住少女天真面庞,喉头动了动。
  最终回避她的困惑,只作了一句:“待洛阳行台事务大定,我亦该回长安交差,最多不过一月。”
  李惜愿迟疑,眸前睫羽扑闪着,脑内思索利弊。
  倘若问者是杜如晦,她还会这般犹豫么。长孙无忌无端涌过此念头。
  “季春的洛阳牡丹花盛,你还不愿留下?”
  她思考得太久,久到他的心逐渐冷却,直到最后,他终于不抱希望地问她。
  .
  于璀璨热烈的初夏,李惜愿回到了长安。
  第50章 第五十话“若有如意者,长兄为你做主……
  李小六欲给李世民一个惊喜,来往信中对何时动身归家只字不提。
  她待至洛阳季春收尾,与李道宗将牡丹花事看罢,一路驰回长安时,正是五月璀瑰初夏。
  长安城永远胸怀宽阔,气象恢宏,以母亲般慈爱的姿态包容着每位进出城门的游子,使他们即便散落天涯,心头亦有一轮明月长久牵挂。
  李小六于正午降临前到家,跳下马着地,提着裙边奔进府门,洒扫庭阶的女婢将眼一抬,率先瞟见了她。
  “嘘——”李小六竖指抵唇,叫停她惊奇出声,随后朝前厅探头,“哥哥在不在?”
  “秦王在府中。”女婢意会她的暗示,嗓音静悄悄。
  李小六点头,正厅无人,便需绕过前庭,穿行游廊,脚步还未抵达后院,便闻一声清越剑啸划破长空,苍叶扑簌坠落,旋即激起一阵抚掌称好。
  喝彩声将舞剑者围拢,李世民折转手腕挽一剑花,收刃入鞘,抬手抱拳笑呼:“承让,承让。”
  虽口中自谦,凤目却难掩欢畅,他将观者环视一圈,于众人重叠交织的衣袖间捕捉见一道纤小人影。
  那身影正努力自人墙间钻出脑袋,一双眼扑闪着望向他,李二郎初时一惊,须臾发自深心的笑容自唇角流溢,向她舒张臂膀。
  “小六!”
  “哥哥!”
  两个人几乎同时间开启怀抱,李小六往半空轻盈一跃,两条手臂环住他脖颈搂紧,将脑瓜一低,埋入李二郎的肩窝。
  还未张嘴叙寒温,李小六便松手从身上跳下,眉尾一弯,神情倏尔严肃,噘起嘴巴:“哥哥只知一个人舞剑,从来不教我。”
  李世民还未显露的笑瞬间憋回嘴角。
  他搭住李小六双肩,将她身子掰转,面向众人。
  “天策诸将俱为骁勇万人敌,哪个不擅剑舞,小六随意挑一个作老师,何必逮着哥哥一人不放。”
  言罢,他目视众将:“诸公可有不情愿者?”
  “不胜荣幸。”异口同声答。
  李世民旋身,冲李小六挑挑眉。
  “你在威胁他们,自然无人敢说实话,不愿意也得说愿意。”李小六嘁了声,不以为然地歪歪脑袋。
  “如若公主不弃。”人群里少年跨一步迈前,朗声刹那响彻,“士信愿效犬马之劳,三月之内保证公主定能出师。”
  果然是曾经并肩作战的革命友谊。李小六踱过他身畔,赞许地拍了拍罗士信韧实的肩膀:“好兄弟,就你了。”
  .
  年纪相仿的人教习就是更具耐心,罗士信也堪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傅,不厌其烦地从握剑姿势开始教起,再学基本动作,稍后难度提至剑法招式,循序渐进,螺旋上升。
  李小六亦学得一板一眼,凡是读书以外的爱好,她皆能乐此不疲,于是每至晨起,便能见王府庭院中,茉莉清韵宛转飘香,少女于花丛下剑影纷飞,旋转腾挪,伴随柳梢头几声脆亮鸟啼。
  一日她为表近月刻苦用功,特意在李渊面前舞了一段,收剑后抹了把额汗,并拢双足立正,喜滋滋地仰头等候赞扬。
  “剑法精到,技巧频出,足见下了功夫。”李渊果不吝夸奖,然下一句顿令才龇牙一瞬的李小六又闭上了嘴巴,“去东宫表演予你的长兄瞧瞧。”
  唯恐被阿耶视出疏远的李小六只得应承,乖乖抱着剑,跟着引路近侍,踟至位于宫城东端的太子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