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秦王兴仁义之师诛讨无道,不费吹灰之力解救我等于水火之中,王世充势如枯木,不到半年便拱手而降。”
  见李小六好奇他口中“秦王英姿”,老吏愈发眉飞色舞,语调也平添了欢快:“小娘子不知,秦王何等勇武过人!只是年轻气盛,曾以轻骑兵引逗王世充三万精兵,寡不敌众,一时陷入重围。”
  “嚯,那如何是好?”李小六当起捧哏。
  老吏描述画面惟妙惟肖:“郑军争相追逐,秦王一人张弓迎敌,左右无不应弦而倒,独自活捉了王世充大将,安然回营。试问小娘子,万军围困而能全身而退者,此非天命之子乎?”
  李小六听得专注,心道还好出自老吏之口,若由李二郎本人讲述,恐早已臭屁熏天。
  老吏又告诉她,唐军离开后,长孙无忌暂留洛阳行台,见他一人孤苦无凭,又无田产傍身,道你一把年纪也莫在码头搬物做苦活,既然还存有几分力气,不若供职城门吏阅视来往车辆,碎银几两亦足够糊口。
  “县公恤民宽仁,老朽感念于心,不知何以为报。”
  闻言,李小六点头:“长孙郎君确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唯独脾气有时略微莫名其妙而已。
  嘴一瘪,李小六忍住后半句心里话,又问老吏可曾听闻裴仁基裴行俨。
  老吏双目一睁,连连称:“认得,小娘子打听的正是裴大夫与裴将军,满洛京无人不知。”
  “若论裴大夫父子,身居高位却平易近人,常于市井中与百姓平辈相交,蔼然可亲,毫无半分官家威严,我等俱由衷爱戴。”老者叹了一息,语调沾上叹惋,“问斩那日,我等皆为之送行,垂泪流涕者绵延三里。天不佑善人,我等黎庶小民为之奈何。”
  李小六目眸复蒙水雾。
  语罢,老吏话锋陡转,又道:“不知娘子有无耳闻,王世充虽诛裴大夫三族,男丁无一幸免,然民间有传,裴大夫遇害时,其侧室怀有一遗腹子,趁夜逃脱隐匿城中,至今未得音讯。”
  “真的么?”李小六惊讶。
  老吏攥须,目中流露犹豫。
  “老朽亦是守门时偶然听闻,不知消息真假。即便确有其事,那侧室却是杳无音信,不知所踪。”
  话语未竟,老吏目光似捕捉一人,忽站起身来,揖首作礼。
  李小六诧异回首,但见长孙无忌翻身下马,缓步踱来,手间还提一雕花食盒。
  她亦拍拍屁股起身,笑容绽开,快步迎上前去:“辅机老师怎么亲自来送好吃的?”
  他未回答,只将食盒递去:“后厨制了马蹄酥,你趁热食。”
  李小六欢呼雀跃接过食盒,揭开盖钮,层薄如纸的酥皮上滴滚热油,色泽金黄,她拈了一块入口,酥软不腻,香甜味厚。
  “好吃!谢谢辅机老师!”一整块下肚,李小六发出赞誉。
  她手指复夹起一块,跑向老吏,抬手递予他:“请老丈吃。”
  老吏起初摆手推拒,腹中响起饥叫,赧然一笑,眉间皱纹竖起成瓣,伸手接过了酥点。
  “多谢小娘子。”
  “不用谢我,是长孙郎君的赠礼。”
  她愉快食罢半盒,肚子填饱,体力恢复,便净手挽笔,撒开腿小跑向壁前,站在小凳上微曲双膝,蘸墨挥毫。
  老吏视了眼凝望女孩背影的绯袍男子,踟至他身畔,笑道:“瞧二位举止,这小姑娘可是郎君娘子?”
  长孙无忌微怔一顷。
  “老丈误会了。”他敛回逾越礼节的注视,“其乃友人之妹。”
  老吏却只微笑,似未听见答话,自顾自道:“这般好的娘子并不多见,郎君万万珍惜。”
  长孙无忌耐心解释:“在下与她兄妹而已,非老丈所想。”
  老吏仿佛失聪,置若罔闻,坚持道:“郎君与娘子俱是心善之人,老朽殊为感激。”
  他仍固执己见,长孙无忌眉梢跳了跳,闭了口。
  待老吏告辞后,他撩袍上前,踏步至李小六身边,视那面墙半天内已完成大部分,仅剩数列小字。
  转目观暮云四起,墨色渐侵,他遂道:“天色已晚,你先回去罢,明日再来收尾无妨。”
  李小六站立矮凳上,动作稍缓,低下脑袋,疑惑窥向他:“适才辅机老师与那位老丈在言甚么?甚么郎君娘子的。”
  她可不想错过了不得的八卦。
  “无甚。”长孙无忌道,语调轻描淡写,“他年事已高,患有耳疾,言语皆听不分明。”
  李小六不信。
  “他才不耳背,老丈与我交谈时健全得很。”
  “那想必因人而异。”
  他轻飘飘将话题揭过,李小六百般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两肩一耷,悻悻然就此作罢。
  .
  李小六未料到归去馆舍时在府衙门口遇见了罗士信。
  只是少年眉尖颦蹙,目不斜视行走,一贯开朗的脸孔上,此时显出疲惫,似倾注无限心事。
  “士信?”李小六唤住他。
  罗士信停驻,回首望是她,疲惫唇角挤出几分笑意:“原是小六。你为何在此?”
  李小六遂告诉他前因后果,又道因无脸麻烦长孙无忌,住过一夜便该知趣回驿馆安歇,以免打扰人家公务。
  “你呢?”轮到她提问,“你为何不回长安?”
  罗士信眉间平添沮丧,微叹声气,道:“士信留于洛阳寻人。”
  李小六顿时讶异:“何人?”她可以帮忙。
  “士信恩人之子。”
  “恩人?”
  暮光越过叶隙,投映于他汗湿涔涔的额角,泛出莹莹光亮,李小六兜里掏出一块绢帕,脑际不假思索,踮起足尖去拭。
  “你瞧上去要累坏了。”
  罗士信倾下身,少年硬朗的眉骨在她指尖挺立,而后感出不妥,他接过绢帕自拭,道:“我原先投军,众诸侯皆以我年齿稚幼不愿接纳,惟恩人予我知遇,慨然接济,又将我平等相待,如此大恩,士信发誓舍命偿还。”
  业已功成名就的少年,仍秉持国士之操,难忘最初的那份善意。
  “他叫甚么名字?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妨让我与你一道寻觅。”
  “裴公裴仁基。”罗士信道,“士信要寻的,正是他流落城中的遗腹子,裴行俭。”
  霎时,李小六目中霍然焕光,张开齿关。
  觉出她的反常,罗士信询问:“莫非小六亦与他有旧?”
  李小六忽将瞳眸盯向他,锁定不转了。
  须臾,她道:“士信可记得,我曾言你与我一故友像极?”
  罗士信幽微回视。
  “我言的,正是裴行俨裴郎君。”
  闻言,少年喉头滚了滚,一股刺痛心口的涩意陡然堵塞胸腔,男儿有泪不轻弹,于女孩面前,他几番屏息,到底忍住了。
  原来世间千回百转,心若冰玉诚挚无瑕者,往往能再度相逢。
  “那你愿意帮我么?”平复稍顷,罗士信炯炯相视,“裴公三族血脉,如今唯留此子。我们需先寻到裴公侧室,带其子归还长安,与裴氏认祖归宗。惟在长安,行俭方能成器,不负裴公遗愿。”
  眼前的女孩,是疲于奔波的少年此时唯一能予以信任之人。
  他毫不怀疑她的真诚。
  李小六重重点头。
  “如何帮忙?”
  .
  依照计划,二人于洛阳八座城门之前张贴榜文,逢人便将裴仁基画像示以问询。
  “据我所知,裴公侧室久居深闺无人识,惟有认得裴公本人者,方有一线顺藤摸瓜觅得侧室的机会,而行俭尚处襁褓,定随其母身侧。”
  李小六深以为然,罗士信便将自己凭记忆描摹的画像交予她,她捧过扫了眼,又推回去,道不必了。
  他怔问为何,她便向他展示自府库里翻出的全家福。
  “这一幅,应该比你后来画的更像。”
  罗士信睁圆瞳目,上下端视,再抬颌时,望着李小六的双眸氤氲水汽。
  “谢谢你。”
  借由她的画,他得以再一次重见故人。
  女孩扬唇,以烂漫笑容驱散他的阴霾,凑过来拍他肩,提醒他莫再发愣。
  “快干活咯,祝我们合作愉快!”
  第47章 第四十七话“……你说甚么?”……
  三日后,锲而不舍守候城门口的二人俱是一无所获。
  所征询者,称“抱歉,不认得画像之人”有之,“与裴公有旧,却不识妾室”有之,“偌大一座洛京,寻一孤儿寡母谈何容易,无异大海捞针”,劝退二位莫再执念者亦有之。
  自早至夜,来去城门者以数千计,却未能从其间任何一张口中撬得有用讯息。
  四月薰日和暖,吹得二人额际俱汗湿津津。纵如此,少年与女孩亦未气馁,往往休憩一晚,第二日再度重整旗鼓。
  于是第四日,出外公务归来的长孙无忌踏入府衙时,恰瞥见一男一女拖着沉重步伐,面色郁结地踟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