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那便是该闹市问斩了。
  他心中揣度,却闻管营道:“李先生辛苦,家人已于大理寺外相候,李先生待会儿赴厢房沐浴换衣后,便可与家人团聚了。”
  李靖以为听错,待确认时,管营却已俯身解去镣铐,铁器哐啷声顿而回响,打破寂静。
  濯洗罢,李靖踏出门外,忽得自由,此时身体意识尚处懵然,一缕青白色天光略微刺目,迫得他不自在地眯了眯。
  “阿兄——”
  “夫君——”
  “小李先生——”
  三道声音齐齐射来,待视清的那瞬,但见幼弟李敳迫不及待上扑,察觉他躯体消瘦,两条热泪瞬息垂挂:“阿兄,弟弟好久不见你了。”
  男人大多不习惯直白表达心中深切情感,李敳亦在咫尺间停住步伐,两只瞳孔紧视,似要将阿兄面容拓下。
  李靖却张开双臂,将幼弟纳入胸膛,语调感喟万千:“这些时日,辛劳三郎与你嫂嫂了。”
  卸下拥抱,李靖视向一旁的少年与女孩。
  蓦然间,双手上举,合拢袍袖,男人倾身下拜,身后妻弟亦随同行礼,李靖道:“靖深谢二位施救,亦感唐皇既往不咎之恩,自此靖愿从唐皇之命,结草衔环,犬马以报。”
  李世民快步上前,臂腕结结实实扶住李靖,轻轻地,轻轻地漫上笑容,这道笑容犹如三春之阳,顷刻化开男人深埋心底的不安。
  真好!
  李小六喜滋滋地观看着这一幕,摸了摸脑瓜,皆大欢喜!
  兄妹俩与一家人共同归家,路上李世民与李靖夫妇闲谈,而李小六有心与小伙伴搭腔,李敳却始终不吭声。
  此时元夕三日放灯犹未结束,还余一日,借着橘红火光,李小六朝他面部探了探,窥清他眼底忐忑。
  “小六……我一直未与你讲实话……”心海翻覆挣扎,片刻,李敳终究吐露心声,猛然抬首,“可你为什么不怪我?”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哇!我知道是你不想失去我,所以才瞒着我的,你自己也不好受,我又怎么忍心责怪好朋友呢?”李小六笑嘻嘻与他对视。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李小六确实生过短暂闷气。
  可她无多时便想通,友谊之所以可贵,恰在于双方心意彼此在乎,正因为极其在乎,方促成本性真诚的李敳迫不得已的谎言。
  “还有一事,你不怪我?”
  李小六眯缝双眸:“你还有甚么对不起我?”
  李敳斟酌再三,面露难意:“杜先生该怨我了。”
  还有这事!李小六如梦初醒,说好的赴约,却把小杜先生一个人晾在原地,委实不像话!
  第31章 第三十一话“山不过来,先生却不懂得……
  元夕放灯第三日,长孙无忌理毕公务,自雍州西道行台回到长安。
  “郎君请随我来,秦王已翘首以盼多时。”
  于李世民身边掌事引领下,他在人烟喧嚷的东市与至交相遇。
  李二郎正负手闲逛,越过人潮遥望见他,即扬手呼唤。
  “辅机一路风尘,我已备下一桌肴馔,恭候辅机光临。”恰逢货郎挑花沿街叫卖,李世民择了一枝,将钱付罢,抬手往他耳边簪戴。
  长孙无忌略略侧身,拒道:“我已用过晡食,今日便不必铺张了。”
  这枝清香扑鼻的梅花未能送出,李世民便自个儿簪了,一面道:“也罢,今夜乃最后一日放灯,你我难得自案牍中抽身,不妨消受这难得良宵。”
  二人叙着话,踱至一家瓷器行前,李二郎仰首观察牌匾,识出乃阿史那云夫家所经营店铺,对李小六时常挂在嘴边的密友存留印象,遂信步踏入铺中。
  店内生意火热,伙计见又有客至,瞟见二人俱打扮不凡,便殷勤上前介绍贵重品类。
  “虽不及大内官窑珍品,工艺亦可称得上精美。”李世民抚摸一只莹亮白瓷,观其质量上乘,询问价钱,爽快支付。
  伙计难得遇上这般利索主顾,不费吹灰功夫做成一笔生意,当即眉开眼笑,取来木椟为他装盒。
  “郎君好眼力,本店最佳货品如今教您收入囊中。”伙计乐道。
  “数年不见杜先生,风姿依旧飘逸。”隔间忽闻女子寒暄,李世民朝内瞥去,果见杜如晦站立柜台前,似正挑选瓷器。
  李世民朝长孙无忌视一眼,低声笑言:“是克明。”
  杜如晦偶入这家瓷器行,蓦地被主人娘子唤住,他循声望去,见是从前阿史那酒楼的二娘,仍是利落不改,惟鬓间添了数根与年纪不符的银丝。
  阿史那云调侃:“杜先生一人来观灯?”
  自是有人失约。他苦笑一声,略略颔首。
  她洞悉,笑道:“杜先生一如从前,还是那般放不下君子矜持。”
  杜如晦听出她话中有话,肃色作揖:“还请二娘指教。”
  “山不过来,先生却不懂得自去就山么?”阿史那云挑明,“阿盈正在西市我家酒楼外写生,此刻孤身一人,便是请上一顿夜宵,亦是先生心意。”
  杜如晦恍然,向她道谢:“多谢二娘指点。”
  “何须谢我,我亦是为了阿盈。”她淡淡弯唇。
  杜如晦环顾四围,购下一只瓷瓶,阿史那云承诺晚间遣伙计送货上门,他谢过,掀帘离去。
  “果然教我猜中,只可惜——”将这一幕视入眼底,李世民不由漾起莫测笑容,“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未察长孙无忌神色,他貌似遗憾地啧了声,俄而信步前行。
  .
  杜如晦很快发觉阿史那云实是夸大其词。
  李惜愿并非孤身一人,虽是在写生,旁边却还有一男子在侧,躬腰指导她作画。
  稍作犹豫,终是踱上前去。
  觉出一道阴影投落画册,李惜愿好奇抬眸,顷刻搁下笔,兴奋地蹦起来。
  看来小杜先生没有怪罪她!
  “小杜先生,这位是阎老师,是很厉害的大画家,昨日刚到长安来。”她指着男子向杜如晦介绍。
  问候罢,阎立本向他笑了一笑:“既然郎君已至,阎某便先告退了。”
  “老师再见!”
  杜如晦低首将画册视去:“阿盈在画甚么?”
  李惜愿扬了扬手中笔:“我在画元夕灯火,一年只有三日,今年只剩今晚最后一个时辰了。”
  “我能为小杜先生作画么?”她想了想,对自己之前的错误,只能用一幅肖像画权作赔罪。
  “阿盈不是不为熟人作画?”他记着这一习惯。
  “可以为小杜先生破个例,谁让你长得好看,不画多可惜。”李惜愿从身旁拖出一张月牙凳,“小杜先生坐。”
  “坐这儿可以么?”
  李惜愿眯起瞳眸,端量了会儿,摇了摇头,举手比划:“这儿有些背光,小杜先生请坐那里,我想看清你的脸。”
  杜如晦便作调整。
  李惜愿满意地露出笑容:“这样,我能清楚地看见你的眼睛了。”
  她提笔蘸墨,刚落下一抹线条,猝然间,面门猛地泼来一波颜料。
  “李六!”
  她反应快及时抬袖遮脸,大脑却仍茫然,一片空白之际,李元吉气急败坏的斥声劈头盖脸砸来:“又是你向阿耶告我的状,是也不是?”
  “齐王!”杜如晦起身。
  李惜愿怔怔地盯着地上斑斓的色彩发呆,那是她在阎老师指导下静心调好的颜料,费了好大劲儿,如今全被毁掉了。
  李元吉拿眼觑向她,无视身后随从拉扯:“定是你背后谤语,否则阿耶远在长安,怎知我在晋阳做了甚么?”
  「有人上疏于朕,言齐王于晋阳作威作福,以箭射百姓为戏,肆意取乐,更兼入夜大开府门,公然做些淫猥勾当,成何体统!」李渊面色难看至极,垂视告罪连连的李元吉,「你们兄弟四人一母同胞,为何独你要朕为你操心至此?」
  「阿耶错怪了儿,儿不过是想与民同乐,孰知竟然引起阿耶误会,是儿的不是。」
  「念在你年轻,朕不会将你以军法处置。」李渊道,「不过为正纲纪,朕将你免职戴罪,以儆效尤,你也莫怪朕。」
  “我没有告状。”顶着他切齿的愤懑面容,李惜愿重复,“我发誓,不是我说的。”
  李元吉嗤笑。
  “齐王,夜深了,还是算了罢——”
  “何须你们贱仆多管闲事。”
  他一把推开见事不谐上前劝阻的随从,那两名仆役两腿踉跄,扑地跌倒在地,一时匍匐不起。
  李元吉不置一顾,怒目圆睁:“你李六向来与我不睦,其余人皆畏我惧我,除了你,还会是谁?”
  “你自己也知坏事做了一箩筐,哪里用得着我说,无几日便能传到阿耶耳……”
  语未竟,李元吉腾地摘下腰间酒壶,迅疾,笔直,精准地朝她身上掷去。
  “你不是最会告状么?你速速再去告诉阿耶,莫以为我惧你。”
  这回李惜愿不及防备,眼瞧即将洒遍满脸,须臾之间,杜如晦遮向她身前,那酒液于是淌了他满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