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长孙无忌眸中神色复杂,仿佛用了足足半晌方消化此信息,良久,视着一声不吭的李惜愿,轻笑摇首:“果真令我大开眼界。”
  李惜愿听不出他是否在责怪,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伤害人家妹妹的歉意,眼珠一瞥,忽见门口入来一行新至宾客,面貌陌生,然长孙无忌眉目倏而凝重,眸掠疏冷,似对来人殊为不悦。
  他与这行人定有积怨。李惜愿不禁思忖。
  不过当面提问极不礼貌,亦徒添尴尬,她便按下心底冒出的纳罕装作无视。瞥着李世民亦变了面色,伸手挽住长孙知非,与长孙无忌踱向厅堂另一端。
  “小六,走,我们去观浑脱舞。”李世民扭头示意她跟上。
  “哎。”
  浑脱舞本为北方游牧民族祈求天寒所行之仪式,演化至今而成裸足踏拍的舞蹈,舞伎腰肢拂柳,红绡绿罗,佩七宝璎珞,乐音清越,人群拨聚围观。
  适才之插曲消散,李惜愿啃着洗净的甜枣,一面与刚至的三姊李秀宁分享。
  李秀宁捏揉她的小脸颊——此乃她最爱对李小六做的动作——觉出手感较从前愈发绵软,遂不怀好意打量:“阿盈怎么又胖了?”
  “哪有,明明才吃了十天素。”李惜愿怨念视她,亦忍不住捏了捏自己,“没有哇,我都觉得瘦了。”
  “郎君来瞧瞧阿盈是不是胖了。”李秀宁唤向正与李世民叙话的柴绍,后者闻言踱来,低首将李惜愿端详,肯定道:“是胖了,看来近日宵夜没少加份量,阿盈该消消食了。”
  李惜愿气呼呼,偏头哼声:“你们夫妻两个一丘之貉,存心来打击我,我才不听。”
  李秀宁掩笑,掌心抚摩她柔软的发髻:“我不也是为你好,明日我与你姊夫预备去终南山畎猎,阿盈可有兴致同往,也好纵马练习骑射,减减你的斤两。”
  “好耶!”李惜愿欢呼。
  打猎骑马甚么的,不比闷在家里节食减肥有趣百倍?
  第13章 第十三话“小书法家!”
  然而欢呼未持续长久,李惜愿忽目见一家人,迅又收归了上扬的唇角,哒哒跑开,往椅座靠背后躲去。
  “怎么了?”她的心事向来藏不住,就连李世民也有所察觉,关心问她。
  循视线辨认面目,识出乃光禄大夫裴仁基与妻儿,不免疑惑:“是裴大夫一家,莫非小六不喜欢他们么?”
  李惜愿垂眸,小声嗫嚅:“不是……是我怕他们讨厌我……我无颜面对这么好的一家人。”
  毕竟无论是谁,得知自己赠出的礼物被毁,想都不会愉快。
  她不愿看见好人因她而不快乐。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李世民正追问,李惜愿还是未能躲过,裴行俨眼尖,甫瞥见她面容,当即越过人涌,大步流星向她行来。
  “小书法家!”他招手高声呼唤,听者不由投来探寻目光,李惜愿愈发羞愧,恨不能凭空划条地缝拱入。
  但她已是骑虎难下,眨睫间他已伫立自己身前,只得硬下头皮,应声说:“小裴郎君好。”
  少年回礼,明亮眉眼间充溢丰沛朝气,笑道:“行俨未料得能在闻喜公家中遇见小书法家,不过瞧来是我们有缘,竟然还能再见。”
  “其实长安城也不大,再也不见才奇怪。”李惜愿收拾表情,勉强挤出一弯笑容。
  裴行俨道:“还不知小书法家名姓,冒昧问可否告知?”
  李惜愿踟蹰回:“我……我叫李小六。”
  “原来是小六妹妹。”裴行俨舒展浓眉,“小六妹妹有所不知,上回你为我们作的那幅肖像画,阿耶甚是喜爱,还请匠工以银框裱起挂于正厅壁前,每位客人观之皆赞新奇可爱,阿耶还思着再请你为我家作一幅屏风呢。”
  “哎哟,恭喜我家小六生意来了。”李世民忍不住揶揄。
  然李惜愿面上未露喜色,反似心事重重,睫羽扑闪半晌,藏于袖中的指尖来回蜷缩,忽然间迟疑抬首。
  似下定决心,李惜愿注视他讶异神情,压下小身板,坚定鞠躬:“我得向小裴郎君道歉。”
  这回不独裴行俨,连同李二郎亦显惊愕。
  “裴大夫与郎君上回赠予我的那幅拓本,被我的四哥毁了。”李惜愿终于能将憋闷心中多时的歉意吐出,却始终低垂脑瓜,不敢抬眼触他目光,“不管如何,都是我保管不当未能藏好,失去了那么珍贵的宝贝。”
  稍候须臾,未闻裴行俨回音,李惜愿以为他定是因失望而沉默,慌张辩解:“但我很珍视它的,我特别喜欢那幅拓本,我只是藏得不够隐蔽,决不是置之不管。”
  “我还道甚么呢!”细碎解释未完,少年蓦地发出一道爽朗笑声,“原来不过是这么一桩小事。”
  李惜愿抬首,见他明眸灼然,霎时将心底惴惴融化。
  裴行俨笑容加深,道:“妹妹何不早与我说,也省得这般难过,早说我家中还有一卷,改日便派人送至妹妹府上。”
  “小六好福气哇。”李世民佯作酸溜溜,刮过李惜愿挺翘鼻尖。
  这实乃意外收获,她自然推让一番,不过在裴行俨面前亦属无用,推脱之辞此间暂略不表。
  酒过三巡,宴饮已至酣然,但闻一阵鼓点骤急如雨,忽而稍停,一紫袍革带高官模样的中年男子于哄声中醺醺起身,腾转起舞,伴乐摇送身躯,引发观者山呼。
  有顷乐终,男子又扬笑步至另一青年身前,伸臂示意,随即青年自座中直腰,鼓乐又起,他亦翩然转圈作舞,身姿轻飏,赏心悦目。
  “这唤作以舞相属,又唤打令,由前一位舞者邀请后人,而后人则必须起舞相和。”李世民附耳与李惜愿科普。
  “那后人若是不会跳舞,或者是社恐……咳,因羞见生人不肯跳,也得赶鸭上架么?”李惜愿睁大瞳目问。
  李世民挑眉:“那可由不得他了,毋论擅不擅舞,皆需附和以表尊重。”
  原来此乃赴宴必备之礼仪,否则即被视作对主人的轻忽,主人家会很不高兴。
  但很显然,气氛已足够热烈,即便是苍髯白发的古稀老者受人请舞,亦丝毫未推脱,*而是欣然迈步,挥转袍袖。
  随即她又目见有人言笑数语,李渊欣然接过家仆递来的琵琶,满面春风,端坐主人身畔,拨手伴奏。
  她顿然大乐,扯了扯李世民的衣袖示意快瞧,指着自家老爹傻笑。
  不过席中起舞放歌实乃风雅之事,从不用担忧遭人嘲弄,是故众宾俱击节称赏,性情本就随和豁达的李渊愈发沉醉其中,甚而摇首晃脑,指尖乐声如流水撞石,铿锵响鸣。
  这股欢悦本应从头至尾贯彻整部宴席,若非一杂役端盘时失手摔落只瓷碗,汤水脏污了李惜愿的襦裙,她将兴奋到忘了形。
  然而此刻望着绯樱裙角上蔓洇的褐黑汤汁,李惜愿胆战心惊地瞥了眼万氏所在方向,确信她未有注意,方舒了口气。
  杂役慌忙惶恐道歉:“奴不慎脏了姑娘的衣裙,求姑娘宽恕,奴这便悉数赔偿,不知需多少贯?”
  李惜愿复瞄向远在另端的万氏,竖指抵唇,求他音调放低:“嘘,不用大哥赔,只求大哥切莫高声。”
  再三劝慰言无碍,杂役方千恩万谢离去。
  她失落地垂视膝下裙摆,这是为了出席这次婚宴,万氏特意为她准备的新裙子。
  若让万氏知晓,定会生气。
  借口出去寻裴令瑜说话,李惜愿知会了李世民一声,随即顺手抓了两块碟中的玉露团,穿梭人潮跑出门外。
  因昏礼行于暮时,此刻已然入夜,厅堂外府中花园阗静少人,清疏树影间漏出莹莹月光,愈发衬得室内灯烛通明。
  李惜愿一手抱着玉露团小口啃咬,另一手扒住窗台,睁圆盈亮的瞳眸,透过覆窗绿纱观望席间欢喧之景。
  长孙无忌信步踱至正厅背面时,恰见女孩踮脚踩于一块大石上,往里间看得目不转睛。
  从背影中认出她,他犹豫稍许,喉头滚动,终是出言唤:“……小六?”
  女孩仍扒着窗台,闻声转过脑袋,眸底映入一袭修长碧袍:“辅机哥哥。”
  她还将数个时辰前的笑语记挂心上,长孙无忌不由微微一哂。
  “可有甚么需要帮忙?”他问。
  李惜愿举动异于往常,他猜出是她遇到了困难。
  她摇摇头:“没甚么,我就爱这样看光景。”
  俄而又以疑惑眼神打量他:“辅机哥哥为何不与他们一道纵歌共舞?”
  他淡淡作答:“席间太过喧闹,与我性情并不相合。”
  “可是人生苦短,难得有此秉烛夜游时刻,辅机哥哥不若珍惜此间光阴,乐不思蜀。”李惜愿言罢,得意地发觉自己一连援用了三个成语。
  果然多读书有助于出口成章,得好好感谢时常督促自己的嫂嫂。
  她这般美滋滋地想着,耳畔传来长孙无忌问询:“既然小六喜爱秉烛夜游,又为何不在厅内……乐不思蜀,而避世于人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