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得到了欧阳询的亲口夸奖。
  阿史那云将评语大肆渲染:“欧阳公对你大加激赏,说你的字极得他神韵,深入骨髓,清隽秀劲,实所罕见。”
  李惜愿听得眼睛溜圆,但她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心中有数,加之素晓阿史那云吹嘘本事,故而惟在乎一件:“欧阳公看了我的拙作?”
  “我安能骗你不成?欧阳公前日日晡光临过。”阿史那云道。
  原来是两日前,阿史那酒楼里,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相约小酌。
  房玄龄今日无事,故而先至,欲向堂倌寻一临窗阁子落座,不想堂倌却躬身抱歉:“这位郎君,敝店今日阁子客满,郎君可否坐于大堂,此间恰也更宽敞。”
  他素来温厚,未让堂倌为难,于是颔首答应坐了。
  约候了一刻,杜如晦方至。
  两人照着时兴的菜样点了丁子香淋脍、蝉花云梦肉与玉露团,又索了壶绿蚁新醅,酒过三巡,双方俱已微醺。
  酣然交谈间,房玄龄瞥了眼大堂侧面的酒垆,其上挂着半墙人物肖像,线条简洁明快,神情特征惟妙惟肖,诙谐有趣,与当世画师普遍风格迥然相异,却为酒肆增色不少。
  “克明既常光顾此家酒楼,应知这画缘故。”
  杜如晦展容:“听闻凡花费五贯购食者,均可获赠阿盈手绘肖像画一幅,可惜你我食量不足,无缘得她亲笔。”
  “小六小小年纪,倒颇有经商头脑。”
  房玄龄面庞衔笑,倏然,目光又教那正中悬挂的题字锁住。
  视线扫过,音声爽朗:“这正楷倒颇有欧阳太常之风,足见下了许多功夫,惜乎用语太俗,可谓是明珠蒙尘,美中不足。”
  杜如晦闻言,随之搁下毫盏仰首视去,待定睛看清的一瞬,瞳目间顿浮微芒。
  “雅却容易,翻部辞书唾手可获。”皎白襦衫的青年文士唇畔挽出清浅笑意,“只是这字却难得。”
  房玄龄倾身为他再斟满一盏:“不过此字笔法甚似欧,不明内情者,只怕要将她错认为欧阳太常之徒,与虞秘监却少有相像处。”
  语竟,隔桌的黑袍老者忽而投来沉邃目光,接过胡女端来的肴馔,状若无意:“二位郎君听来似乎认得这位题字之人?”
  “老丈有所不知,此乃唐国公幼女所留之墨宝,足为敝店蓬荜生辉。”阿史那云搁下高足盘,被烫红的手指搓着围裳,不待房杜答言,即粲然抢话。
  老者面容仍是古井无波,然瞳中意味深长,又视了那“墨宝”一眼,道:“郎君所言不差,这位李娘子确是有几分我之笔锋。”
  见李惜愿瞳中逐渐流光,阿史那云叙罢前事,一力鼓动:“所以你现在趁着欧阳公印象尚存,快去寻他再求上一求,说不准还能有机会!”
  第4章 第四话好傲娇的欧阳老师。……
  一声响雷劈开青天,窗外墨云四合,夏风啸卷树梢,忽然大雨滂沱。
  虽天降霖雨,却未能浇灭李小六的一颗心意。
  拉着万氏拨给她的侍女瑗儿,李小六压住心中跳脱的激跃,即撑起雨具,拔足便向欧阳府奔去。
  此番境况果比上回好转,她扣动门扉求见,经一番忐忑等待,欧阳询同意阍者放她入了府。
  在家仆接引下,她惴惴不安地穿过前厅,脚步途经游廊,最后踏进了后院中主人的书房。
  然而初见欧阳询时,李惜愿被他的形貌惊得眨了眨眸。
  本以为字如其人,不料迎面相遇的欧阳询脊背瑟缩如猕猴,腰身伛偻,与他笔下秀丽精严的书体有如云泥之别。
  不过对他的景仰迅而盖过诧异,李惜愿俯下小脸,双手抱合于胸前,躬身屈膝,音声微抑因兴奋而生发的颤抖:“多谢欧阳公愿意见我。”
  她竟然亲眼见到了临摹多年的本人。
  更毋论欧体被定为后世科举考试之标准范本,承载了千年长河中无数士子雄浑的政治理想,亦寄托着饱含世情冷暖的日常。
  她从胸前抱着的箧笥里取出字纸,小跑数步,捧予他近观:“欧阳公,这是我写过的拙作。”
  许是她眉目间流露出的激动太过丰沛,宛然一条溪流奔涌而来,老者再自诩心如铁石,亦不禁展唇。
  又见女孩襦裙下摆似被雨水打湿,额间发丝散乱,再看时丝绣鞋履亦沾了半边湿泞,心中恻隐忽起:“你何必如此心急来见老夫。”
  “因我怕欧阳公忘记我,那我就半分机会也无了。”
  欧阳询将她端详:“你又何以执着此道?”
  “废纸三千,只求一笔神似古人。”女孩郑重凝视老者眉目,笃定作答。
  自认波澜难惊的心忽有触动,欧阳询端坐胡床静望,眼前女孩纵然身显狼狈,双瞳依旧明亮如初,捧着一沓厚重熟宣的手指忐忑地攥紧,竟能觉察出几分与自己过往相似的影子。
  垂着脑袋半晌不闻话音,李惜愿心下不免打鼓。
  会不会太矫情了?
  可这恰恰是她心里话。
  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解释,忽然间,欧阳询起身踱往后堂。
  她以为他不欲理会自己,正着急时,耳畔闻他冷言:“运笔过于死板,与我形似而神不似,火候差得远矣。”
  又一次被拒绝了。李惜愿脑袋再次耷拉了下去。
  孰料稍顷,欧阳询又道:“后日再来我家中。”
  欧阳老师这是同意了!
  李惜愿给自己竖起大拇指,牛哇牛哇李小六!
  随即欧阳询听见一声清脆的迸响。
  “嗷——”
  他诧异转首,却见李惜愿攥着卷轴,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敲,又吃痛地挠挠头。
  “你这是在做甚么?”
  李惜愿无辜地收回手:“我在确认我不是做梦。”
  “为师是你的梦?”
  “学生谢谢老师——”
  望她欣喜溢于言表,又忙不迭拜谢的神态,欧阳询胸腔内陡然升起怜悯意,然面上仍是淡淡,驻足转目:“听闻你父亲此番远去山西河东讨捕,可启程了不曾?”
  “回老师,家父是昨日启的程。”李惜愿回答,却是不明白为何提起无关人等。
  欧阳询微颔,忽道:“我同意收你为徒,并非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亦非出于虞伯施那封信函。”
  甚么意思?
  李小六丈二摸不着头脑。
  .
  翌日,李惜愿将昨晚疑惑问过哥哥才得到解答。
  这天乃八月上戊的社日,各社司往往于大街小巷举行赛神庙会,用以庆祝一年收成。
  此等盛会兄妹俩自然不甘落后,加之山中无李渊,小六称大王,这会儿更是除了万氏,再无人能管束她。
  待圣人遣中官赐下米面、甘醪、蒸饼等物,全家谢恩毕,李世民便于五更时邀上好友,领着小妹妹一道出了门。
  听她问及,李世民道:“小六有所不知,阿耶与欧阳公颇有交情,故此欧阳公意指收你为徒,并不是看在虞秘监与阿耶的面子上。”
  好傲娇的欧阳老师。
  李惜愿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那就是我凭着自身实力打动了欧阳公咯?”
  她顿时心里乐滋滋,李世民挑挑眉梢:“虽是如此,比起为兄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李惜愿不服,若说其他,她比不过哥哥尚且愿赌服输,但于书法这一项,她自认还是有一较高下的能耐,当即转向一旁的长孙无忌:“长孙郎君秉着公道评评,我和哥哥的书法谁更胜一筹?”
  李世民攀过他臂膀,笑道:“辅机曾观我习练多年,自然会说是我。”
  “恐怕要让二郎失望了。”长孙无忌弯起细长凤眸,视向他,“这回你略输一筹。”
  李世民啧一声,拍了把他肩:“辅机但说实话无妨,小六又不会吃了你。”
  “休要怀疑,我所言皆出于公心。”
  好家伙。
  李世民无视妹妹得意瞳目,又偏头望向一道同行的侯君集与段志玄:“侯兄,段兄,你们如何评价?”
  侯、段二人倏然被点了名,顿时面面相觑,两位只在军阵行伍之事上心,俱对书法一窍不通,但秉持着爱护小妹妹的原则,当即异口同声答:“二郎不必再问,自然是小六更胜一筹。”
  李世民何尝吃过这等大亏,眼见铁杆们接连背叛,正欲再寻人为自己正名,忽发觉身侧李惜愿挣脱了自己牵握的手,如一只小鹿般向前方柳树下奔去:“房先生——小杜先生——”
  “小杜先生今日的玉玦好好看!”双腿定住,目光触及杜如晦腰间悬挂的佩饰,李惜愿眸中一亮,“先生是在哪个铺子里购的?”
  闻言,杜如晦将玉玦捧起予她端详:“此乃蓝田之玉,杜某有一友人于东市经营玉器铺,正是从他铺中所购。阿盈若喜欢,可赠作你的生辰之礼。”
  李惜愿忙退后一步别开视线,连连摇首:“谢谢小杜先生,但还是配你更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