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就这般放过……”宇文承趾正待分辩,教他狠戾一瞪,只得撇开怒目,随其兄扬长而去。
  车舆消失于巷口,虞世南拢了拢眉心,视向从李二郎身后探出脑袋张望的李惜愿:“日后还敢如此么?”
  李惜愿嘿嘿一笑,乖乖摇头。
  李二郎长揖:“劳虞秘监烦心,世民在此替小妹赔不是。”
  “无妨,只是阿盈从此需心无旁骛,假以时日,定是又一代卫铄。”
  李惜愿好奇挠头:“卫铄是谁?”
  话音一落,虞世南愣怔,李世民无奈,稍后耐心解答:“卫铄即晋时女书法家,造诣超群,便是书圣王羲之也曾往她门下求教,时人称之卫夫人。”
  早说原来就是卫夫人嘛,那她可认识了!
  李惜愿唇角刹那飞扬:“谢谢老师夸奖!”
  李二郎拍了拍她的小脑瓜:“你就爱听好话。”
  “哥哥不也爱听好话。”李惜愿揉了揉并不疼的后脑勺,委屈巴巴。
  就像八年前的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在李家的第一晚,而她于翌日清晨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院子里睁着惺忪睡眼洗漱的李二郎。
  “那便是你的二哥世民。”李渊向小女儿遥遥一指。
  ——天呐,我的哥哥是李世民。女童对着疑惑不解的少年发出了夸张惊叹。
  ——小六这是不满意?少年搁下净面的葛布谑道。
  ——我只是不敢相信上天赐予我这么好的运气。
  彼时还满脸困意的李二郎尚未知晓,自己是李小六为数不多识得的历史人物之一。后来他才惊觉妹妹的史盲程度,不过彼时的他仍为这莫名生发的吹捧得意地挑了挑眉。
  “走罢,我们该回家了。”李二郎拍拍她的肩,“向你虞老师道声告辞。”
  李惜愿遂向虞世南挥了挥手:“老师再会。”
  直至走出虞宅所在巷口,李惜愿才发觉今日比往常多了个陌生人。
  她转首望向四人中她唯一不识的长孙无忌:“郎君,您是……”
  “这是你嫂嫂的四兄,长孙辅机。”李世民成婚时未在长安,她遗憾缺席,是故二人素未谋面。
  “无忌见过六娘。”长孙无忌折腰见礼。
  李惜愿点了点脑瓜:“长孙郎君好。”
  对哥哥的这些朋友她一概抱以敬重态度,部分人她有所浅薄的耳闻,而其余者恕她历史不佳,委实近乎无知,如此交往起来也无甚束缚。
  因此幸好长孙无忌在她匮乏的历史知识里存留过印象,至少知晓名姓如何写,对她来说已是难能可贵。
  此人观之腰细身长,凤眼微挑,性情蕴藉内敛,言辞稀少,不若房杜友好易接近。
  此乃李小六对这位传闻中哥哥最情笃意厚的好友的初印象。
  她扒住李世民腰间的蹀躞带,小跑两步跟在哥哥身后,两耳竖起,听着前方四位年轻男子的言谈。
  “杜先生此番吏部待选,可有拜谒高侍郎?”李世民察觉到她的一双小短腿跟不上,有意放慢了步伐。
  杜如晦已预吏部之选等候授任,而侍郎高孝基有选官之权,故而需提前谒见以疏通关节,这在当时的朝堂风气中实属常有。
  他摇首:“除却公厅相见,并无私交。”
  李世民道:“凭杜先生才名,想是早已传入侍郎耳中,亦不必私见。”
  “小杜先生好正直,我就崇拜您这样的风骨。”李惜愿插话,由衷夸道,“当今官员都要像你这般,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美好!”
  “多谢阿盈夸奖,但愿是出自真心。”为防女孩继续追捧,杜如晦及时转移话题,“不知今日宇文承基何故对阿盈怒气冲冲,阿盈究竟做了甚么?”
  李惜愿一歪脑袋:“是宇文承趾先欺负人,我不过就是偷偷把他的衣带绦穗系在后桌腿上,他一起身掀翻了书桌,觉得大失颜面,就跟他哥哥告状。”
  李二郎闷笑一声,杜如晦亦笑道:“不知这宇文承趾如何欺负人?”
  这回李惜愿皱紧眉头:“虞老师新收了两个学生,宇文承趾看不起他们,说甚么庶族寒门不配与他同席受教,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曾想才一回他便受不了了。”
  “可见甚么世家寒门都是荒谬的。”女孩气呼呼,又道,“既然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就该承担起作为世家的责任,而不是在这欺凌他人虚度光阴,不然和打着正义旗号的强盗又有何区别。”
  “原来我们小六还是打抱不平的仗义侠客,精神可嘉,哥哥为你感到了不起。”李二郎率先表扬。
  李惜愿扬了扬唇,略显得意:“没办法,都是哥哥教得好,所以我才这般正直勇敢有三观哇!”
  此时已行至长安城东北的宜仁坊,杜如晦清咳一声,笑意掩于眉梢,不得不打断两兄妹互夸,曲身辞别:“敝舍居于此处,容某先行告辞。”
  李世民及时止住话音,回礼道:“世民与先生就此别过,往后寻机再聚。”
  又向前行去,至安兴坊时,房玄龄亦作辞离开。
  李渊在京城的宅邸位居皇城旁的长乐坊,地处北首,相距最遥。
  途中三人路过大宁坊锣鼓巷,街边蓦地凑上三两骑马郎君,径直于鞍上扯住李世民臂弯:“今儿真是赶了巧,在家门口也能遇上二郎,来来来,趁着美景良宵,咱们府内中庭饮酒赏月去。”
  李世民瞧是范阳卢氏的几个故旧,被攀住衣袖便松脱不得,拗不过这盛情相邀,只得被半拉半扯着在妹妹怨念的眼神中远去:看罢,怪不得我。
  “辅机,烦劳你送小六归家——”
  薄暮璧云中,李二郎身影逐渐模糊于长安城层叠闾阎,远方遥遥响起收市锣鼓,神色怏怏的女孩扭头望向青年,语气微有不满:“长孙郎君为何不拦住哥哥?”
  长孙无忌心道哪里拦得住,侧首避过女孩目光,淡答:“六娘尚且无能为力,岂能奢望他人。”
  李惜愿噎住,瘪了瘪唇,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眼见李邸已近在三丈外,却又于临近收摊的妇人担铺前驻了足。
  “大娘,我要一杯冰蔗浆。”
  长孙无忌正欲为她付账,不想李小六早将捏在掌心许久的铜钱投出,蓦地,一碗肉桂乌梅饮子旋即塞进他手中。
  他猝然低首,尚未作出反应,女孩柔白圆润的爪子已伸了过来。
  “虽然长孙郎君说话不好听,态度也不够友善。”李惜愿鼓鼓脸颊,“但我还是要谢谢郎君送我回家。”
  第2章 第二话“嫂嫂,我要赠给你一个夏天。……
  李渊此时入值在朝,因发妻窦氏去世,家中遂由夫人万氏操持事务,教谕仆婢。
  万氏虽不及窦氏出身皇廷,亦乃名门淑女,行事端庄大度,因只有一子未有女儿,故待自幼失恃的李惜愿视若亲生。
  令仆婢为方才归家的李惜愿接盏水,女孩扬了扬手里的冰蔗浆:“我这儿有饮子。”
  “以后少在外头买这些来路不明的饮子,恐不干净生出病来。”
  “唔。”李惜愿只顾埋头于碗中,含糊的应答声融化在冰甜的糖浆里。
  万氏无奈,看着她轱辘轱辘喝了,展开绢帕拭去她唇角水渍,越过头顶往后视了眼,笑问:“二郎呢?”
  李惜愿搁下莲瓣青瓷碗,毫不犹豫将哥哥出卖:“这货被拉着喝酒去了。”
  李世民常不缺酒局,万氏亦早已习惯他结交豪杰的爱好,重拾手中针线,随即问话的语气似是无意:“那适才是何人送的你?”
  “是长孙郎君。”见万氏面露疑惑,李惜愿作解释,“嫂嫂的阿兄今日回京了。”
  “杜郎君呢?他未送你么?”
  李惜愿不知母亲为何这般发问,但还是老实答:“他中途就告辞回家去了。”
  万氏眸中竟掠过遗憾神情,晃晃首,莫名言道:“我还以为他会送送你。”
  李惜愿大惑不解,琢磨不出万氏话意,遂挠了挠脑瓜:“奇怪,小杜先生为甚么要送我?”
  “哎,你这孩子——”
  万氏怒其不争,方欲略施点拨,正逢门外李渊自朝中下值归家,佣人随侍其下马着地,一面解去外袍,步履穿过厅廊疏翠绿竹,两旁葳蕤花木,缓步踱入妻女所在里屋。
  “阿耶回来了!”李惜愿一见爹来了,立时满面春风,像只小兔般附上前去。
  李渊疲惫一日的心室在见到女儿后瞬间开阔,亦面颐展笑,接过她的欢脱小身板:“阿盈今日可从虞秘监那里学会了甚么?”
  他对女儿的教育一向开明,毕竟连三女李秀宁舞刀弄枪习练兵法这样的喜好,他尚能全力支持,李小六向男子拜师学些书画委实算不上甚么。
  闻父亲过问,她转了转眼珠,蹲下身子,埋首于堆放在案上的箧笥中扒拉出一卷熟宣,站起身踮脚展予李渊:“我写了一幅字帖,阿耶快瞧瞧好不好。”
  李渊接过,一手背后,另只手捏着一角定睛端详,乃是《诗经》中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