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从不和姮妧交谈,那些消息都是玉珠去问来,转而告诉姮妧。
  皇帝闯入大司马府,果然在书房的多宝阁里找到了行军布防图,皇帝以谋反之罪要抄王谢的家,两家自然不肯,谢七老爷索性拿起谢长陵留下的虎符,号令三军。
  可是三军看到那虎符,却齐齐卸甲,道,大司马一直教导他们,他们是大周的兵,应当效忠陛下……
  谢七老爷目瞪口呆。
  失去了兵权的谢家很快就束手就擒,全府上下几百口人锒铛入狱。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谁都知道这些军队都听从谢长陵的号令,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这些话,无缘无故卸甲缴械,这只能说明谢长陵或许真的是个忠臣。
  再想想平日里骂他的那些乱臣贼子的话,大家都颇为不自在,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信的,嚷嚷着阴谋论,非要看三法司当众审问谢长陵。
  可没人知道谢长陵的下落。
  小皇帝闭口不谈,谢家被收押入狱,王家还在垂死挣扎,想拿手里的权力去和皇帝做置换,大家都很忙碌,好像都把谢长陵忘了。
  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民间忘不了,恰好前番关于谢长陵的一部爱情戏文卖得很好,于是那戏班在此基础上进行改编,又创作出一部谢长陵如何被世人误解,终于遇上能懂她的佳人,可是为了社稷黎民,最后还是只能有情人分隔阴阳的苦情大戏,一经推出,就大为卖座,很快红遍大江南北。
  这部戏,姮妧也去听了。
  没人知道她是戏文里的女主角,当那些夫人小姐为剧里的生离死别感动得抹眼泪时,姮妧脑子里转的都是林老婆子和林小郎君对她说的话。
  “他不只是对我们,或者旁人如此,他对自己也同样的狠心。”
  “你不知道他在这世上留恋得太少,所以就算是自己,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个能用来戏耍的棋子。”
  姮妧没将这出戏听完,撩下打赏的银子,就匆匆步出戏楼。
  不知何时,天空落了雪,雪并不大,粒子般慢悠悠地落到肩上,很久才能积出一小片白霜。
  姮妧抬手戴好斗篷上的帽子,抬脚上了马车,她对臭着脸的盛清报了个地址,说:“我要去找林婆子。”
  第51章
  ◎心有千千结。◎
  结霜的清晨,林老婆子将一盆脏水泼出门外,正要折身进屋时,眼风似乎掠到了一苗条的身影,忙转过身,看到了亭亭而立的姮妧,她摘下兔毛滚边的兜帽,露出黑鸦鸦的乌发。
  林老婆子愣住了:“小娘子,你……”她急匆匆地抬步上前,问,“可是他……”
  姮妧摇了摇头:“我与他分别许久,并不知他的生死。”
  林老婆子闻言,神色黯淡,似有悲怆之意。
  姮妧微微动唇,林老婆子真切的悲伤如同这白霜般凝结在她的心上,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说一句话节哀。
  可是如今谢长陵的生死依然成谜,姮妧总觉得那簪子扎得深,谢长陵不死也得是重伤,小皇帝又不会善待谢长陵,谢长陵又能得什么样的好结果呢。
  尽管姮妧认为,可她也不想做那个扫兴的人。
  毕竟小皇帝总是对谢长陵的生死讳莫如深,或许他还活着呢?
  那些关心他的人总会有这样的痴想。
  最后还是林老婆子打破了僵局:“小娘子素日与老婆子没什么交情,如今千里迢迢来寻我,还是为了小郎君吧。进来坐吧。”
  这座小宅院是姮妧离开不久后,林老爷子用谢长陵相赠的银两购置的,小而温馨,林老爷子用木头打了很多可以活动的用具,以供林小郎君相对自由的移动。
  林老婆子道;“我们都很感激小郎君。”
  她再次强调了这个,像是在提醒姮妧应当放下偏见,姮妧坚持自己的想法,就算谢长陵对他们很好,但不意味着对她来说,谢长陵就是好人。
  但姮妧没出声,因为她不想和林老婆子起冲突,若是失去了林老婆子,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去解她心中的疑惑。
  林老婆子给她倒了盏热茶,陷入了回忆中:“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对于我们来说,清晰得像是发生在昨天。”
  谢长陵小小年纪就弑了君这样的事,旁人听来似乎会觉得很冷酷残忍,也很英勇,可只有真正经历的人才知道其中的恶心,痛苦和绝望。
  先帝荒唐,他以供奉神君的名义从各地搜来的童男童女,各个都生得玉雪可爱,如玉如琢,盖因先帝有娈童之癖,所谓要先收集圣血,其实便是要得到童男童女那处撕裂的血。
  而很不幸,谢长陵与*王慕玄是其中的翘楚。
  最先被捉住的是王慕玄,在那个挂满明黄色玄帐的山洞里,幼童的惨叫声如催命符般,把谢长陵的脸都催白了,他空洞地站在那儿,回忆的却是谢家长辈欺骗他的话。
  他们害怕早慧的谢长陵过早地看穿了整个骗局,不会配合,于是各种哄骗他,说这只是谢家的一个局,他们早想弑君,只是苦于难以近皇帝的身,又说选中谢长陵也是没办法,其他的孩子都没有他沉稳机灵,实在不敢将这种深入虎穴的危险任务交给他们。
  他们还说,谢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和百年大族的前程全系在谢长陵的身上。
  他们好言好语地将谢长陵哄上了轿辇,告诉他别怕,谢家自有安排,叔叔伯伯父母不会不管他的。
  然而事实是,玄洞地处偏僻,为了仙气的纯净,这里只有几个老道士带着徒弟在炼丹而已,什么谢家的人,一个都没有。
  他们满口谎言,就是要谢长陵陷入绝境,最后自暴自弃地认了命。
  谢长陵发现了这点,他异常得悲伤,绝望,还有愤怒。他忘了那些叔伯究竟如何欺骗他,只是在一味地回想父母的神情,可或许是为了自我保护,他连父母的神情都模糊了。
  谢长陵的牙齿上下打着战,他忽然起身,踮着脚取下挂在岩壁上的灯盏,将蜡烛丢在一边,露出里面的烛刺。
  他挑开玄帐。
  那个场景,他终生难忘。
  发须泛黄的先帝赤裸着瘦扁的身子,听到动静侧过身子,两颊下陷,一口缺漏的牙,他吃了药,整个人都是不正常的亢奋,他嘿嘿笑道:“哪里来的小仙童,这是等不及了?别着急,朕马上……”
  谢长陵将烛刺捅了进去。
  肮脏的鲜血喷溅了他整张脸,从睫毛上挂下来,蜿蜒如河,谢长陵差点没被这血腥味恶心地吐出来,他一把将王慕玄扯了起来。
  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在哭,还有人在喊打喊杀,谢长陵都没理会,好像有一层膜,将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他听到了声音,但听不明白这些声音,他只知道扯着王慕玄往山下跑。
  只有一个信念。
  他弑君了。
  他真的弑君了。
  那些窝囊的叔叔伯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胆子吧,他就是要把他们拖下地狱。
  然而,谢家人并没有欺骗谢长陵,他们真的派人守着,只是守在山下,毕竟先帝荒唐成那样,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谢长陵会死得很惨,他们要脸,得把谢长陵的死体面得藏起来。
  那些人,是被安排了给谢长陵收尸的。
  当谢长陵满脸是血地出现时,他们几乎要尖叫起来。
  弑君只是用来稳住谢长陵的借口,谁能想到他真能弑君。
  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有这般的能耐和本事,还有这样凶狠的心,真叫人感到恐惧。
  他们在害怕谢长陵。
  当谢长陵读懂了这些,他竟然笑了,他试着发号施令,那些人果然一一听从。
  他被当作一个怪物,送回了家。
  在家里,谢长陵知道,谢家用他和先帝换来了谢家梦寐以求的兵权。
  兵权,确实是很诱人的条件。
  谢家的诸位并不笨,将他换出了很好的价值。
  谢长陵应该感到由衷的荣幸,毕竟其他的孩子换不了这么昂贵的东西。
  他花了一年,才形成了自己的逻辑自洽。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只要能接受这种交换,谢长陵的日子就变得很好过,他不断地用自己的聪慧和胆量证明了他的价值,谢家的族老再也不能把谢长陵简单地当作一个早慧的孩子看待,谢长陵逐渐用他的价值换来了很多他想要的东西。
  他逐渐成为谢家最特殊的那一个。
  开府另住,专门听从他的奴仆,族老们对他的忌惮和尊敬,还有手中握的大权……
  他好像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随时放弃,拿出去交换的八岁儿童了。
  可惜,谢长陵太清醒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现在他拥有的一切特权,本就是靠他自己的一次次交易换回来
  的,他只是在把自己变得更有价值,到了可以凌驾于许多人之上,让他们都拿不出能打动他的筹码,所以才会显得换无可换。
  可是,都到了换无可换的地步了,接下来还该追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