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可谢长明就相信了姮沅的忠贞啊。
  而且不是口头说说,或者只是为了哄骗姮沅继续付出的手段而已。
  谢长陵道:“说了这么多,你就是不愿为我付出?”
  方美人还想争辩,谢长陵已经不耐烦,王慕玄过来周旋,方美人毕竟是他府上出去的人,他理应喝斥管教,谢长陵在他的责骂声中逐渐冷静下来。
  旁人奢求不到的富贵在他眼中如泥沙,旁人力争的权势在他手里也只是玩物,旁人苦求的学识于他来说只是信手拈来的东西。他自小就知道他是不一样的,木秀于林也好,鹤立鸡群也罢,上天垂爱他至此,他就该得到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
  富贵,权势,谢长陵尽拢于手里,唯独情爱,从前他觉得世上只有虚情假意,现在他终于见到了真情实意,却不属于他,而是给了处处不如他的谢长明。
  这才是谢长陵觉得不甘的真正原因。
  而方美人竟然敢趁着他不甘之际,乘虚而入,以真爱诱骗他,谢长陵觉得可笑,更可笑的是,尽管他早就看穿了她的本性,还是为之动摇了。
  他想,谢长明都能得到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得不到?他不仅得得到,还应该得到许多份才是。
  因为姮沅,从前不相信真爱的谢长陵,竟然以为真爱贱如狗,满地乱走。
  可事实狠狠地讥笑谢长陵,让他终于从错觉中醒悟,谢长明才是被上天垂青的幸运儿,他不是。
  看着亵渎了真爱的方美人,在这一刻,谢长陵倒是共情了谢长明,明白他为何宁可将琴谱藏起来也不愿外传。
  世人大多肮脏,又有几人能珍视自己的珍宝呢?
  谢长陵走了,没带走方美人,他与王慕玄道:“两个都没碰过,另一个明儿给你送回来,便打着我的旗号出去招摇撞骗
  了。”
  王慕玄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将错误怪责在方美人身上。
  谢长陵回去时没坐马车,他起了兴致,要在空无一人的朱雀长街上散散宴厅里的沾染上的脂粉气,长安是有宵禁的,可谢
  长陵本人就是最强势的通行腰牌,没人敢来找他的晦气。
  瓦檐砖房的角落里,一串风干的辣椒下,木桶忽然传出嗵的一声,谢家的侍卫立刻抽刀出鞘,警惕地将谢长陵护卫了起来,谢长陵并不在意,反觉得他们风声鹤唳,继续前行。
  有个侍卫已过去用刀尖挑开桶盖,往里抓出了个躲藏的女郎,上下都检查遍了,知道她没有携带刀具,便也不在意,随手递给下属,让其移送至金吾卫。
  那下属看了女郎半晌,犹豫道:“是姮沅小娘子吗?”
  这名字陌生,谁都没有反应,倒是女郎出了声,很诧异:“你认得我?”
  这声音就很熟悉了,谢长陵猛地转过身来,看那倩影袅娜,正是姮沅。
  下属道:“服侍娘子的玉珠是我妹妹。”
  他话音尚未落地,谢长陵已到跟前,便自觉退了下去。
  姮沅见是他,缩了缩脖子,低了头。
  谢长陵见她换上了女使粉白裙裳,浑身素净,倒似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
  谢长陵皱起眉:“宵禁不归府,见了我不出声,你在想什么?就这么想去金吾卫挨板子?”
  姮沅忙摇摇头,耳坠子被她摇出亮闪闪的残影来,似流星划过。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姮沅只回答了谢长陵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她要对前两个避而不谈,自然是有猫腻的。
  谢长陵淡声:“既不肯交代,便送去金吾卫,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姮沅这下真急了,只好交代:“我去见长明了。”
  谢长陵看她那欲盖弥彰的女使装扮早猜出来了,冷漠地看着她。
  姮沅道:“我许久没见他了,很想他,想多多跟他待在一起,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紧赶慢赶地回去,还是没在宵禁前回到府里,便只好在木桶里躲一夜。木桶里不透气,方才是我悄悄打开桶盖透气时没将桶盖撑住,才弄出的声响。”
  谢长陵此刻已经能平静地接受姮沅对谢长明的这份情谊了,他甚至觉得就该如此,姮沅能安稳待在大司马府里,半点都不思念谢长明才是奇怪的。
  谢长陵道:“谢长明怎么样了?”
  姮沅看着他:“你不生气?”
  谢长陵疑惑:“生气什么?他都快死了。”
  姮沅沉默了。
  她知道谢长陵说的是实话,谢长明自那日将她‘赶’走后,终日昏迷,清醒的日子越来越短,到如今几乎整日都是昏睡着的,大夫已叫人预备下后事了。
  姮沅小心翼翼地道:“我能照顾他,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吗?”
  谢长陵答应了。
  他今天特别大度,也特别好说话,姮沅看着他终于有了点人样,都快怀疑明天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姮沅迫不及待想回大司马府把行李收拾好,明早宵禁刚结束,她就能踏上寻谢长明的路。
  虽然谢长明不再清醒,不能陪她说话,不能抱她亲她,可只要还能陪在他的身边,就是很好很幸福的呀。
  谢长陵道:“谢长明一死,你就回来。”
  姮沅困惑道:“啊?我没必要再回来了吧。”
  在她看来,谢长明死了,交易就结束了,她要给谢长明守孝,回去收拾他们的屋子,去赚银子还为给谢长明欠下的诊金药费。她不想旁人提起谢长明,说他是个无耻的赖账者。
  她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每一样都和谢长陵没有关系,本来就不该有关系。
  谢长陵靠在引枕上,下巴微微抬起,望着车顶:“谢长明死了,你总归是要找个男人依靠傍身,留在我身边,也省得你再费心思找其他人。”
  听他的口气,姮沅二嫁就跟人总是要吃饭,吃饭总是要买菜做饭那样,既如此,还不如在大司马府吃,还有人替她做饭。
  好随便的口气。
  姮沅摇头:“我不会再嫁人了。”
  谢长陵转过头:“为什么?”
  姮沅道:“因为我不会找到比长明还让我喜欢的郎君了啊。”
  谢长陵完全没预料是这个回答,在他看来人死情灭,他暂时竞争不过谢长明,那就等谢长明死了,再把姮沅留下,他就可以继承姮沅从谢长明那儿转移来的情感。
  他一样能获得这份宝贵的真情实感。
  为什么不会呢?
  姮沅总要再找个人爱,总要再找个男人嫁。
  既如此,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谢长陵从来不知道爱还有个前提,那就是这个人必须值得姮沅动心。
  而在姮沅眼里,他显然不是那个人。
  第26章
  ◎小娘子现在怎么胆敢高声骂谢长陵骂得隔壁锁春园都能听见了。◎
  姮沅去照顾谢长明了。
  这大约是来了长安后,姮沅度过的最宁静的日子,她全心全意地和心爱的郎君在一起,为他擦身,奉他吃药,与他低语。可每当谢长明有醒来的迹象,她还是要匆匆地避出去。
  她不能让谢长明看到她在这儿,她不想让病中的谢长明还要为她着急担心。
  姮沅就这么陪了谢长明半旬,在一个深夜,原本昏睡的谢长明忽然叫了声姮沅的乳名,惊得她从外侧的碧纱橱醒来,一动也不敢动,以为谢长明是发现了她的存在,但谢长明只是含糊地呓语着,反反复复地唤着她名字。
  姮沅眼眶湿润,她像是有了感应,这次没有避出去把其他女使叫进来,而是走到谢长明身边,轻轻将他抱进怀里。
  谢长明似有所觉:“圆圆?”
  他的声音清晰了许多,好像回到了病前,含着笑意,温润无比:“一直叫你没应声,又去林中打鸟了?”
  他好像忘了生病的事情,以为他们还是山林间自由自在的爱人。
  姮沅忍着声线的颤抖,道:“嗯,打了好多的麻雀鹌鹑,拔了毛炸给你吃。”
  谢长明勾了唇笑:“我来炸吧,你打鸟回来累了。”
  姮沅不敢出声,怕一出声就漏了哭腔,只能点点头。
  谢长明的声音慢慢轻了下去:“我给你种的鸢尾快开了吧,今晚有没有月亮?晚膳就摆在院子里吃……”
  及至没了声。
  他的手慢慢从姮沅的手臂上滑落,姮沅泪眼蒙眬,一直盯着那手看,想原来这就是撒手人寰,这个词怎么能那么贴切呢,都怪谢长明将她丢下了,不然她还不知道呢。
  像是为了拒绝接受谢长明亡故的事实,姮沅乱七八糟地想着,一直将这个念头排斥在外,可她的身体早就崩溃,在不停地抽泣落泪,几乎快哭晕过去,把守在外头的女使惊动了,进来看了一眼,转头就去通知谢长陵去了。
  谢家既已驱逐谢长明,自然不会在他的葬礼上花心思,谢长明的葬礼由谢家四房操办,四房家底薄,又是租来的院子,这葬礼办得就很匆忙,只停了一天的灵,就急匆匆地要给谢长明下葬。
  唯一的好处是,因为吊唁的人太少,谢四老爷不想儿子走得太过冷清,就默认了姮沅守丧哭灵,也许她为谢长明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