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她快走两步跟了上去,“‘既没交情又无情谊’的朋友确实有很多,但靠过来我会闭上眼睛的,只有你一个。”
  说完她倾身看他,片刻后收回目光,牵上他的手,“你在笑,我看到了。”
  方才她看他时,他唇畔勾着弧度,察觉到她目光的瞬间又抿去,可她还是看到了,她捏他手指,轻轻揉他指根,“你是不是还想听我说好听的话哄你?”
  “你其实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假装不高兴的。”
  “……”
  周俨难得无言,且此时此刻,他心头竟又多出几*分踌躇,在她望过来的目光中,他竟然感觉到局促。
  她说他是在假装不高兴。
  那若是他真的有不满,真的介怀她在意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无理取闹?
  他将她手握紧。“不是。”
  “不是只想听你哄我。”他低声说着,夜风吹散他的话音。
  “你觉得我对秦映霜太宽容?可是当日你以陈毓的身份蒙骗我,我也没真的把你怎么样。”若他当时站在她的角度稍稍替她想想,便知道她心中有多少难堪的情绪,可她终归也没怪他。
  “至于秦映霜,我从始至终没对太子动过心思,她要争要抢,苦果也是她自己受,更何况,若非她当日之举,我如今说不定已经嫁进东宫,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了,我又为何要怪她?”
  祝琬叹气,“她只是被家族禁锢住了,走到今日几乎已经是到了死路绝路了,可是该死的人不应是棋盘上被操控着的棋子,我想帮帮她,若她能掀翻这局棋,于你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呀。”
  周俨难得无言。
  于他而言自然是局面越乱越好,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极了,可他就是不满足——她的怜悯、她的不忍、她的注视,应该都属于他一个人,他如今只得了十之七八,秦映霜什么都没做,却能分去其中的一分两分。
  可他也知道,这是他的劣性,是要藏于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若说出口便显得太计较了,他沉默地走,下意识地便想抓住些什么,于是他将她的手指牢牢扣进掌中。
  她亦反握住他的,走在他身侧,月照双影,一时无言。
  回到国公府,祝琬来到外公的书房,坐下吃了盏茶,听着侍从回禀审讯秦映霜得来的口供。她没有过问国公府如何审讯、如何判断供词的真假,纵然她心有不忍,却也明白这不是该感情用事的时候。
  确实如她所料,秦映霜此行正是朝着国公府来的,她顶着太子妃的身份,若是出事在这边,届时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其他势力发挥的由头。
  秦映霜若是死在定州,外公一家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更何况,据秦映霜的供述,那些人是要她以受辱后自尽的名义给外公泼脏水,这种事宣扬出去,没有人会在意事实到底如何,反而会越传越逼真,最后落下一身的污名。
  和外公谈过后,祝琬回到自己房中,让跟着的人都退下,而后将房中侍候的小丫头也打发出去,四下静谧之时,她起身来到窗檐旁,将窗扉轻轻推开,她也没出声,只安安静静坐到旁边等。
  片刻后,轻飘飘的人影闪进屋中,周俨直到落地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夜风吹袭,他皱着眉关上窗。他的动作太熟稔,饶是祝琬确是有意在等他,这会也觉着不大自在。她心中明明坦坦荡荡,此刻看着他这般,反而有了几分鬼祟的感觉。
  祝琬端起茶盏啜饮,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去见过外祖父了吗?”
  周俨点点头,他看破她此刻心中的踯躅,率先开口,径直说道:
  “我去曲州。”
  太子现今在曲州卫王处,此番秦映霜来定州,背后也是有卫王的手笔,那边清楚皇室对自己家族的忌惮,故意给皇室递刀子,若秦映霜此番诬陷事成,皇室必然会将此事坐实,继续削弱国公府和爹爹一脉在朝堂上的影响力。
  祝琬看着周俨,他面上透出几分疲惫,似是这阵子都没太休息好,瞧着让人有些心软,可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
  “你去曲州做什么呢?”她轻声问。
  也不等他答,她继续道:“去曲州,杀了卫王,杀了太子,杀回京城?”
  “……”周俨唇微动,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知道秦映霜的这些事,你就不去曲州了吗?”
  “这些事本来就是你要做的,与我、与祝氏和陈氏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不打算劝说你不要去做,同样,你也不该来干涉我的。”祝琬看着他慢慢道。
  这些话在她心中酝酿许久,自从知道陈毓就是周俨之后,她就时不时想起这些。
  陈毓不过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路人,诚然他确实在自己心中留下些许痕迹,但彼时的她也从未想过以后。可他不只是陈毓,他还是周俨,周俨与她、与她的家族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若他执意要与朝廷为敌,祝氏陈氏上百口人决不能被动地被他牵着走。
  外祖父也赞同她的想法,明日国公府便会放出消息,秦映霜已死,届时曲州那边定然会有所行动,祝琬会带着扮做自己侍女的秦映霜提前回京,卫王控制太子,与秦氏合谋设计陷害外祖父,秦映霜是关键的证人,只要她将活着的秦映霜带回京,便是皇家再如何忌惮外公在军中的威势,也没法落井下石,总还是要顾着皇室颜面的。
  祝琬看着另一侧的周俨,他皱着眉,一副沉思的模样,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是在想要怎么劝住她吗?他应该知道,他是劝不住她的。
  她眸光落在手中见空的茶盏,不知道是不是被下面的人不注意摔落过,茶盏底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又或者也没人摔过,这种釉质脆弱无比,便是精心捧着养着护着,它一样也是会开裂的。
  就像自己和他之间脆弱的关系,重逢以来,他鲜少提及他要做的事,她也不愿多言双方的立场,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想着活在当下就好了,何必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讨论出是非对错的事情,惹得他不高兴,自己也不痛快。
  但今晚从外公那里往回走的时候,她就想清楚了,有些话势必是要同他说清楚的。
  祝琬想了想,从旁拿过另一只茶盏,这会她房中的茶水已是有些冷了的,不过她也没在意,倒了一盏,拿到周俨手边。
  “兄长,请。”
  周俨没动。
  她再度唤他“兄长”,弦外之音不必言明他也懂了,他想此时此刻他是该说点什么的,可说些什么呢?
  有清透月色悬在窗外,隔着窗纸朦朦胧胧映进来,既不清晰也不明亮,冷冷清清地像是在嘲笑他——看吧,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永远都不会是你的。
  周俨保持着思考的姿势,抬手拿过她方才递过来的茶盏。
  瓷盏透着冷,顺着掌心寒至心底,连入口的茶水是温还是冷他都没能感知出来,片刻后他敛眸,身子往后栽了下,手中的茶盏滚落至地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盏中茶水翻洒在地。
  祝琬本来还在准备着应对他的说辞,等着他开口,结果这人不声不响喝了口茶便晕了过去,把她也吓了一跳。她起身来到他近前狐疑地打量他。
  这人晕得未免也太是时候了。
  可是这一看,便瞧出他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她伸手探了探,只是这会她的手也冰凉,触到他的一瞬间只觉出暖意,下意识地,她又往他颈边伸了伸。
  ……好温暖。
  她抿着唇恋恋不舍收回手。
  他是不是在发热?她手太冷有点感觉不出来,但这个时辰了,也不太方便叫人,若让人知道他此时竟在她房间里反而徒增麻烦。
  她坐到他身边,看着这个无知无觉又静悄悄的人,理智告诉她,周俨不是那样的人,他纵然冷淡寡言,可从来不会与人虚与委蛇,连面子上圆融些他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在她这里耍无赖呢。
  更况且他身上又有伤未曾痊愈,这些日子还来回奔波,他自己事情又很多,大抵也没能好好休息过,撑不住实在是合情合理。
  可她就是觉着哪里不大对劲。
  明明这人进来时瞧着一副精神头很足的样子,晚间往国公府走时还有心力和她拌嘴,怎么说点正事便说晕就晕了?
  她凑近他脸庞紧紧盯着他。
  他眉头拧着,双目阖紧,唇齿紧闭,很好,很正常,看着就像是晕倒的人该有的样子。于是祝琬靠坐在他身边,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不希望他真的听到一般慢慢开口:
  “总归方才那盏茶你也算是喝下了,往后便只作兄妹罢。”
  “今日往后,我会牢牢记得,周俨已经死了,活着的是陈毓,陈毓所谋为何、是死是活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明日便会回京,外祖父会安排人手护送我,等你醒了,你便回禹州城去,不必再往定州来了。”
  她本是想刺激他两句试探他,可话一出口,便也成了真心话,到这会她也不太在意他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昏过去了,总归死不了,她这里也不会有外人贸贸然闯进来,等他醒了总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