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待祝琬坐稳,言玉也在一旁挨着她坐好,马车便驶离相府。
  这几日周俨都是雷打不动的早她半刻钟在府门外等她,在书塾中也不像她那般混时间,他听得认真,先生对他也很是看重,却不知今日为何不去了。
  难道是今日没等她,自己先走了?
  祝琬坐在马车里,胡乱在心里想着,却也没发问。
  待进了书塾,也没见到周俨。
  不仅周俨不在,今日这里人格外少。
  昨日冒犯于她的那几个人,现下都不在,她看了一眼,便寻着自己的座位坐下。
  直到下学后祝琬回了府,方才知道,那被周俨打伤脸的岑言之和宋逾二人也不知怎么同家里说的,昨晚这两家人连夜便找到相府来了。
  听言玉说起这些事,祝琬便想到昨日那几人拦她的路,油腔滑调地同她说些个不着边际的话,她实是想不通,这几人到底怎么敢反过来找她爹爹告状。
  “那我爹爹怎么说?”
  祝琬皱着眉头追问言玉。
  “相爷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去问了周俨少爷,但听着合竹话里的意思,周俨少爷似是当时一句话都没说,相爷后来让他自己去祠堂罚跪思过,待想清楚了便去相爷的书房回话,结果一直到今日相爷下朝,周俨少爷都没去回相爷的话。”
  祝琬一怔,“那,现在呢?”
  言玉也不大确定,“现在……多半还在祠堂吧。”
  “……”
  她坐在榻边,垂着眼盯着面前的点心盒子,低声喃道:
  “分明是他们先拦我的,竟还敢来告状,爹爹怎么这般不公平。”
  顿了顿,祝琬又道:
  “那昨日为何爹爹不叫人来问我?”
  “听合竹说,昨天便是岑府和宋府的人,也只字未提及小姐。”
  祝琬没再吭声。
  她觉着手里的杏仁酪忽然就没什么滋味了。
  这桩破事分明是因她而起的,可到头来,她反而什么都不知道。
  尤其周俨今日还受了罚,并且即便受罚了,也只字未提她,就感觉好像莫名其妙便欠了他似的。
  她忽地起身往外跑。
  言玉吓了一跳,立时反应过来,拿过她的外氅便跟了出去。
  祠堂内香火早已燃尽,周俨跪在桌案之前,半身仍挺得笔直,身旁摆着几个软垫,但他膝下没有,就那么直直跪在地上,旁边站着面色不大好看的祝洵,正同周俨说些什么。
  看到父亲在,祝琬没直接往里进,贴着门走到侧边的窗檐下蹲着,小心翼翼往里看,正听到周俨未说完的话。
  许是跪了一夜又一日,周俨声音显得有些乏力,虽是在回祝洵的话,目光却仍是平视眼前的灵堂牌位。
  “……相爷让我在此思过,可我不知自己何错之有,自然也不必再去回相爷的话。”
  祝洵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周俨。
  “我知你不是容易与人起争执的性子,说说,为何对那两个孩子下那般重手?”
  “那个宋逾几乎破了相,岑家那个小的也没好到哪去,平白无故你打他们做什么?”
  “路过,看着碍眼。”周俨道。
  “路过?”
  祝洵不气反笑。
  “我问过了,为你和念念架马车的阿虎说,平时你下学是不走昨日那条路的,都是从另一边出高家西院至府门,为何昨日偏走跟那几个小子走了同一路?”
  “平日先生留我,昨日没留,便随便逛逛。”
  “是么?可是龚先生说,昨日下学他唤你时,你理都未理,没听见一般径直走了,先生当时还以为你是有什么要事。”
  “……没听到。”周俨道。
  祝洵看着周俨,良久,他沉声开口:
  “可是同念念有关?”
  见周俨仍是没什么反应,却没立时开口否认,祝洵顿时了然,看他一眼点点头继续道:“此事我会查问清楚。”
  “你起来吧,回去好好歇两天再去书塾。”
  祝洵转身往外走,而后在门旁站住脚,又稍侧过身看向他。
  “不过周俨,这几日你也别闲着,回去也好好想想,如你这般事前做莽夫,事后做哑巴,究竟是解决了问题,还是给自己惹了更多的麻烦。”
  “好好想想,遇事究竟要怎么解决。”
  祝洵说完便要往外走,蓦地听身后周俨平淡却微带几分挑衅的话音。
  “义父既教导说要我不做哑巴,那孩儿确有一问想问问义父。”
  “当年慈幼堂失火后,义父为何只将我带回相府?”
  周俨已然从地上站起身,他跪地太久,稍有些站不稳,但少年此时的身量便已和祝洵差不太多了,他直视祝洵,口中虽唤义父,眼神中却并无多少孺慕之意。
  对于一个养子,如此同家主说话实是大不敬,但这会说话的人毫无惧意,听他说话的祝洵也并未着恼。
  唯独窗棂下蹲了半天的祝琬心头重重一跳,又对这问题背后可能的答案感到害怕,又因周俨这般理直气壮的态度而感到恼火。
  当年他同她说那些什么“私生子”的话头,还故意激她,说让她问问她的娘亲。
  她当年确是懵懂,听不明白什么叫做私生子,可她心里明白,周俨那时会这般说,便意味着这番话是不能去问娘亲的,同周俨的这一番话便压在心底,再没同旁人提过。
  可她见父亲会亲自教周俨运笔写字,指点他读书,父亲待他的用心程度,连兄长当年读书时都比不过,她也会想,难道周俨确是父亲的孩子?
  然而无论是或不是,如今周俨被收作相府的义子,这个问题本就不该再被提到明面上的。
  祝琬在一旁暗自紧张,但祝洵却很是平静。
  “当年受故人之请托,自是理当照拂于你。”
  “何人?”周俨反问道。
  祝洵似是想起什么来,看着周俨的目光也有些复杂,而后他叹了口气。
  “就是故人。已然故去多年的旧友。”
  周俨还想再问,祝洵看着他良久,微微笑了笑。
  “俨儿,我带你回府,原本只是想你能平顺地长大,无论是在朝在野,还是从文从商,只要是你自己选的路,不后悔便好。”
  “但如今看来,你既对我有怨言,心思也不够敞亮。你还小,男儿还是要出去多见见这世道,方知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待年中念念二表哥回京述职后,我会让你与他一同离京,去军中历练几年。”
  祝洵说了这一番话,也没给周俨什么回应的时间,径直便离开了,周俨仍站在那,面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爹爹,是岑言之和宋逾他们先冒犯于我,你是为我解困。”见祝洵走了,祝琬揉了揉有些蹲麻了的腿,起身在窗边对祠堂内站着的周俨说道。
  周俨显然是没想到她在这里,被她贸然开口惊了下,但也只那一瞬有些恍神,随后面上又摆出那副祝琬一见便心头冒火的神情。
  他听到了她的发问,但并没打算回应她的话,只隔着窗檐看她一眼,便转身朝外走。
  “你站住!”
  祝琬生气地唤道。
  她从祠堂侧边追出来。
  “爹爹方才还说让你不要装哑巴,男子汉一点都不敞亮。”
  祝琬追近,拽住他的衣摆,将方才听来的祝洵同周俨说的话拼拼凑凑地又说了一遍。
  周俨在院中被她拉扯着没法走,只得站在那,他一甩衣袖,“松手。”
  祝琬闻言松了手,“若你昨日便告诉爹爹,你是为我出头,便不会跪这么久。”
  周俨垂着眼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再度朝院外走。
  只是刚一动,又被祝琬拉住,她看他一眼,清凌眸中带着些执拗。
  “你不说清楚,便不能走。”
  周俨本就疲累,心绪也不佳,这会实是有些不耐烦。
  他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中抽出,“说什么?”
  “当着全府上下还有岑、宋两家所有人的面,再说一次你险些被拐的事,还是说你被宋逾和岑言之几人拦路冒犯、言辞逾礼?”
  “果然是这样的。”
  祝琬低声自语,而后她再度望向周俨,眉眼间满是不解。
  “可是为什么呀?”
  “你不是说,你很讨厌我吗?为什么宁肯自己受罚,还要这样帮我?”
  “我何时说过,我很讨厌你?”周俨拧眉看着她反问道。
  “你亲口说的,你说你不喜欢见到我,让我离你远一点。”祝琬睁大眼睛,言辞凿凿。
  周俨看着她,没言语。
  刚入相府的那年,她自己跑过来,不小心看到他一身的烧伤,吓得病了一场,而后他院中的人便尽数被罚了一遍。
  就像是在敲打他。
  后来也是,她自己日日跑来他这里,给他念那些他从前便烂熟于心的诗文经卷。
  而后他眼睛刚好,便被相爷唤去书房,同他说,若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直接同他提,平日有什么读不懂的文章,也可以直接来问他,念念年纪小,若一直这般下去,恐耽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