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跳下摇椅,往西偏院走,娘亲当时跟身边的陈嬷嬷说,让带周哥哥去西偏院安置下来。
  丞相府宅邸宽阔,西偏院基本都是空着的,平日里便没什么人来,周俨住的地方更是府中较为僻静的所在。
  这会天色正暗,将将掌灯,祝琬一路循着亮,还真就摸到了周俨的住处。
  周俨这会刚屏退了房中其他的人,慢慢解下身上粘连在伤处上的衣物。
  他自懂事起,便长在京西慈幼堂里,堂子里面都是跟他一样的,没人要的野孩子。
  即便是死了,多半也没谁会在意。
  在慈幼堂中他见过很多未满周岁的婴孩被那些衣着富贵的人领走,他也跟很多幼童一样,被来堂子里的几个凶婆子捏扁搓圆挑挑拣拣,被带走的那些孩子,从此再也没见过。
  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同。
  从他住进慈幼堂,便有人为他上下打点,慈幼堂的孩子都要做工,否则不给饭吃,但他便是不做,也不会受罚。
  后来他才知道,有位祝大人每隔一年半载便会来善堂里问问他的近况,听善堂的管事说,连他的姓名也是这位祝大人给他起的。
  也是自那时起,他便知道,便是所有的孩童都被人收养或者买走,他都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想起那位衣饰华贵的祝大人,周俨心中微嘲。
  此番若非是善堂失火,他浑身烧伤又伤了眼睛,只怕这位祝大人至今仍不会将他带到相府。
  周俨原本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
  可有些事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若非自己是那位大人流落在外的孩子,恐怕再没什么能解释这位年轻宰辅、位高权重的祝大人为何偏偏对自己如此关心记挂。
  可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那个人没有在他身边,如今他虽是目不能视,身上一动处处都是剧痛,可也已不再需要他了。
  周俨面无表情解下自己身上的里衣,因着身上都是烫伤,只在当日被善堂的大夫简单处理过,这会一往下脱衣服,粘连着便撕裂了伤处,他痛得不行,偏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响。
  祝琬在门外听了一小会,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回过身小声要言玉也不要出声,自己则轻轻推开门,还未走进,便听见屋内传来少年的声音。
  “还有事?”
  稍显冷淡的语气令祝琬往里进的动作滞了一滞。
  还不待她说什么,便听到里间的人再度开口道:
  “我不习惯别人侍奉,出去。”
  这会祝琬听懂了。
  他是将她当做陈妈妈分给他的小丫鬟了,这会是在赶她出去。
  她回过头看了言玉一眼,示意她别跟着自己,也没出声,只试探着往里进。
  祝琬刚一踏进屋中内室,便被少年掷过来的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若是她个子同言玉差不多高,只怕是正好砸到头。
  “听不懂我说话?”坐在床上的少年不耐地问道。
  他语气不善,可说话间气息却不大顺畅,不似白天见到时那般。
  祝琬不作声地拎着食盒往里走,这会一进内室的门廊,正瞧见坐在床上赤着半身的少年。
  她只瞧了一眼便惊在原地,手中食盒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祝琬年岁不大,虽是身子骨不大好,但平素最是爱跑闹的性子,喜欢在府中爬高踩低,也时常会受些磕磕碰碰的小伤,可是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时眼前少年身上这般狰狞的伤痕。
  虽看不见背后,可从胸膛往下,连着腰侧密布蜿蜒连片的血痂,有几处甚至是刚刚撕裂不久,不住地渗着血。
  以往她每次摔了疼了,娘亲请来大夫为她诊治,都会同她说要好好养伤,否则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而此时面前的少年身上这些伤处,已经不仅仅是不好看的程度了,祝琬此前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伤痕,只堪堪瞧一眼都会呼吸不畅,浑身哪哪都觉着疼。
  她吓得倒退两步,片刻后似是回过神,跌跌撞撞地转身朝门外跑去。
  到这会,周俨方才辨出,来人并非今日陈妈妈领过来的那位丫鬟。
  可他循声望去,目之所及也只不过白茫茫一片,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烛火晕影,旁的什么都瞧不见。
  他沉着脸,再度想起今日那位夫人请来为他瞧眼疾的大夫诊过脉后,在外间同陈妈妈回的话。
  “这位小公子这双眼,在下是无能为力了,还是劳烦夫人另请高明吧。”
  而他此时坐在床边,连究竟是何人进了他的房门都无从得知,一时间,身上的那些伤处竟已觉不出痛感。
  周俨垂着眼躺回床上。
  今日来为他诊治的大夫,应是这府里的那位女主人见他眼睛似是不见物,才请来瞧瞧的,那医生把脉半晌也没觉察出他身上大片烧伤未愈,而他自己更不会主动诉与人知。
  这会已是冬日,他的房门大敞了半宿,冷风吹袭着,反倒是令他身上的伤处不那般灼痛。
  这阵子他夜里都是难以安寝的,今夜他在相府,锦衾软毯,可反倒是更难捱了。
  天光亮起的时候,他睁开眼,眼前仍是什么也瞧不见。
  膳房送来早膳,送餐食的小丫鬟得了他的准允,将餐盘内的清粥小菜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过了会,来侍奉他用膳的丫鬟来到他身侧。
  周俨缓缓拧起眉。
  这会站在他旁边的,并不是昨日送他过来又侍奉他用晚膳的人。
  “昨天的人呢?”周俨问道。
  “合竹姐姐昨日受了罚,管事妈妈准她今日休息养伤。”
  身旁的丫鬟似是有些怕他,立时跪下道。
  “为何受罚?”
  “……”
  “小、小姐昨日、昨日受了惊吓,回去便开始发了一夜的高热,后来……”
  小丫鬟一番话应答得磕磕绊绊,可仍是将话道明了。
  “后来言玉姐姐说,小姐昨晚、昨晚来了您这里,然后陈妈妈便……便罚了合竹姐姐。”
  周俨没再问下去。
  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原来昨晚进来他房间的人是那位相府小姐。
  只是来一趟,他这边的人便要挨罚,罚到必须要休息一日方才能好。
  也只是来这一趟,便受了惊吓,还吓得连夜高热不退,阖府上下俱皆紧张地不行。
  多娇贵的人呢。
  和他比起来,当真是——
  天差地别。
  【作者有话说】
  同父异母的兄长什么的,是男主自以为的,有误会。
  成年之前没有感情戏,少年剧情也不会走太长。
  祝大家事事顺心。
  第2章 002
  ◎“害过你的人,都死了。”◎
  祝琬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
  她好像是身在半空,脚下也踩不到实地。
  而下方是她熟悉的京城,甚至她还能看到相府后院的那棵百年银杏树。
  她时常在那处玩,这会树从半身处被腰斩,偌大的树冠枝叶散了一地,横在满是血污的地上。
  不仅仅是相府,此刻放眼望去,遍寻京城已然尽是焦土。
  有几处她认不出的地方到这会仍燃着大火,只是此时再听不见任何哭声。
  她朝着相府的方向看去,一眼看见府门外的两座石狮上挂的白花,她认得,那是谁家有人再也见不到了才会挂的东西。
  祝琬睁大眼睛,仔细地往相府瞧,可无论她怎么看,这会已经再见不到哪怕是任何一道人影了,更不用说她认得的人。
  蓦地,她身体不受控地下坠,慢慢飘落到一处府苑门前。
  门外的匾额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字迹,祝琬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只任由自己一路飘进府内厅堂。
  堂下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只不知这会是生是死。
  祝琬的身形飘进中堂,再至后园,此处同她家不同,她家中处处挂着白幡,而这里后院到处皆是红彩喜字。
  院中好些人正在撕这些讨彩头的挂画,正中负手站着的一人此时背对祝琬。
  “都烧了罢。”
  那人漠然吩咐了声,而后回转过身,朝外面走。
  这人面容莫名眼熟,只这会神色阴戾漠然,虽生得好,可这般神态实是不好看。
  他似是瞧不见祝琬,从她身旁直直掠过,大步朝外走去。
  擦身而过时,祝琬清楚瞧见他耳畔下一寸的颌边有一颗小痣。
  他这一走过去,祝琬便不受控制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走出这不知名府邸的府门,外面停着一队人马,见到这人俱是下马行礼,每个人面上的神情皆是畏惧至极。
  “主上,您吩咐下来的事,都办完了。”领头的人垂首恭声道。
  “嗯。”
  祝琬身前的人低低应声,而后不发一言地离开。
  “别跟来。”他淡声阻止了几人意欲随行的动作。
  可显然祝琬不再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