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这话说得远远超出了所谓朋友的界限,林清回一时僵在原地,下意识移开视线,像是做了错事似的不敢出声。
  这诡异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两人一同走下山,看到那辆明显是租来代步的车时,他才找回自己的声带。
  “你吃饭了吗?”他微微侧身问道。
  陆靖言摇摇头。别说他了,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林清回竟是又瘦了一圈,他很怀疑过去24小时这人究竟吃没吃过东西。
  “正好,”林清回点点头,“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69章 69、再也没有隐瞒
  他们去的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饭店。
  即便在本应最繁华的地方,那个颇具上世纪装修风格的三层小楼也不可避免地显露出岁月侵染的痕迹,外立面不起眼的地方爬上青苔,硕大的灯箱招牌也落了灰。
  但那到底是很漂亮的一栋房子,若是夜里亮起灯来,可以想见在这座小城有多么气派。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门可罗雀,桌椅收拾得干干净净,服务员都在角落的桌子上吃饭,只有一个前台一边和他们高声谈笑一边盘账,俨然是暂不接待的意思。
  林清回走上前去和她聊了两句,又塞过去几张现金,才让开了顶楼的包厢,请陆靖言落座。
  顶楼是最豪华的包厢,不但有一张实木大圆桌,靠墙还放了沙发和茶台,真皮沙发打理得却十分整洁,看起来不但适合商务宴请,也很适合亲友聚餐的时候给无聊的孩子们玩耍。
  林清回点了几道招牌菜,或许是看在那几张红票子的面子上,凉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不多时操着本地口音的服务员退下后,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可以容纳十数人的包厢对于两个人用餐还是太空旷了些,说话几乎都有回声。林清回不是做事这么不周全的人,但看他面上隐约怀念的神色,陆靖言大概猜到些什么,便也不急着问。
  这家店做的本地菜味道不错,陆靖言半日舟车劳顿,又在墓园里心惊胆战了一回,这时还真有些饿了,便索性分了一半心思在吃饭上。
  林清回却显然有心事,给他介绍过菜色后就愣愣地望着房间出神,几道菜转了一圈也不见他吃上几口。陆靖言在心底叹一口气,可算是知道他是怎么在短短几天内让自己瘦成这个样子的了。
  加之他还穿着那件视频里见过的高领毛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衣服,衣袖处都有些磨损——比起电视上那个大明星,看起来更像是那张拍立得上的惨绿少年,伶仃的只剩一把骨头。
  陆靖言给他盛了一碗汤,点点桌子:“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最近有在好好吃饭?”
  林清回回过神来,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往嘴里塞了一口汤:“我不饿……”
  他囫囵吃了点东西,看上去比他减脂期吃的还要少些,几乎是夹了两口就停了筷子,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那碗汤。
  “这里是我家以前的地方。”他突然说道。
  陆靖言了然。林清回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而在这座城中,值得他特意前来的地方恐怕本就不多,再加上这里优越的地段和他的神情,选择这里的原因就呼之欲出了。
  看他毫不意外的表情,林清回微微勾了勾唇角,继续说道:“罗承赚了几年快钱,后来经济不太景气,就把店面盘了出去。接手的老板倒是个正经做生意的,大修过一次后,就一直做到现在。”
  他环视一周:“这里,原本也是店里最大的包厢,只是很少对外开放,他们经常和朋友在这里聚会。”
  他说得语焉不详,陆靖言却明白,他口中的“他们”,想来就是他的父母。哪怕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从他查到的资料上来看。林家父母年轻时也是很爱交朋友的性格,在他们那一代人里很吃得开。
  事实上,在秦逸查访的过程中他也得知,一直惦记着他们的,远不只有一个高坤。
  这里的布局变动很大,无论怎样试图把记忆里的画面叠加其上,也终究复刻不出当年的风貌,林清回收回视线,不再继续自己的无用功。
  说来奇怪,他这些日子都不想开口,和老朋友都没什么话可说,可只是见了陆靖言一面,却突然涌起倾诉的欲望,有许多他以为自己都要忘了的小事也从回忆中翻腾出来,犹如华美的贝壳一般躺在记忆的沙滩上。
  更不用说这家店——他计划了很久,久到在认识陆靖言之前就想要来看看,却一直拖延到现在。直到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他才从墓园中的一个照面汲取到莫大的勇气,踏入店中。
  “我记得他们曾经在这里开舞会,其实谁都不会跳,现在想来是非常蹩脚的交谊舞,但他们跳得非常开心。有人还试图教我喝酒,都被我妈骂回去了。”
  “阿姨对你很好。”陆靖言柔声道。
  “才不是,”林清回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是嫌他们的酒不好。我第一次喝酒还是她给我的,不知哪弄来的茅台,给我倒了小半杯叫我尝。”
  “你喝了?”陆靖言一挑眉。
  林清回点点头:“那时候只觉得闻着很香,喝下去又辣得要命,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就是第二天中午了。那天她干脆跟老师请了个病假,带我去游乐场玩了半天,还用一根冰激凌和我道了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爸没去,是因为他留在家里替我妈挨我奶奶的骂。不过晚上回家,奶奶还是给我们做了一桌大餐。”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淡下来,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小城的行道树都是落叶乔木,入冬时就掉光了叶子,此时枝头只挂着两三片枯叶,寒风吹过,就被裹挟其中,纷纷扬扬的落在了道旁。
  林清回抿了抿唇:“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是我奶奶起的。”
  “以前她是大家族里读书识字的小姐,我爷爷只是个大头兵,后来冒险出逃,来这里定居,才有了我爸。
  “她喜欢杜甫,逃出家门的时候除了贴身的行李,就只拿了一本杜甫诗集。后来因为我是秋天出生,就自颈联取字,从‘渚清沙白鸟飞回’中,给我起了名字。
  “听说那时大家都高兴坏了,没人在意全诗有多么萧瑟悲凉。而我真正学到这首诗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在了。”
  林清回眨眨眼,只觉自己眼眶干涩,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得扯了扯唇角,凑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有时候,总觉得我的名字就是一句谶语,庆祝秋天的诗明明那么多,她却偏偏挑中了这一首。那句诗的下一句话就是无边落木萧萧下,多像林家的境况。”
  他望向窗外,眼神空洞,话语中的苦意犹如潮水一般将他没顶。没有任何话语能安慰已经发生的旧事,陆靖言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握。
  林清回冲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没事,我就是……有点想他们。”
  “他们也会希望你能过得好。”陆靖言低声道。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没人再有心思动筷,陆靖言干脆牵着他去一旁的沙发上落座,两人的体温紧紧挨在一起,仿佛就是世间最有力的支撑。
  陆靖言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温热唇瓣相贴,让他忍不住要得更多。他以前总是觉得林清回把自己掩埋得太深,种种往事都不肯提,可此时看他剖肝沥胆一般将过往尽数晾晒在他眼前,又宁愿他不要沉溺在那些痛苦的往事中。
  耳鬓厮磨间,他提起那张照片。
  “我和你的朋友聊了聊。”
  “谁?”林清回蹭过他的唇角,微微拉开一点距离,诧异道。
  “一位酒吧老板,”陆靖言拿出那张拍立得,在他眼前晃了晃,“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凶?”
  林清回愣愣地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笑了笑:“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要去抢那张拍立得:“这种黑历史就别留着了。”
  陆靖言懒洋洋举高手臂,任由他扑在自己怀里还是抢不到:“怎么会,你那时候也挺可爱的。”
  林清回也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在意,伸了几次手见拿不到也就算了,讪讪道:“那时候只要打鼓就行了,还没学会……这些。”
  “所以,这些……”陆靖言学着他的语气,眼睛危险地微微眯起,牢牢锁住他,“都只是你的演技吗?”
  林清回并不否认,他面色有些苍白,却仍撑着笑了笑:“我说过的,我擅长表演,是不是?”
  自从那日从监狱中出来后,他就对自己承诺过,再也不会对陆靖言有任何逃避与欺骗,是以即使话题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他仍是不愿否认。
  而事实就是,所有的长袖善舞与知情识趣都只是他装出来的,真正的林清回,依然是那个角落里阴郁沉默的少年。
  只不过,装了这么多年,偶尔连他自己也不能分清,到底哪一个笑才是真心了。
  甚至直到此时,他唇边仍挂着一抹熟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