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仿佛漂泊了太久的孤舟,终于靠岸。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襁褓上。
  小家伙似乎被移动惊扰,在温暖的包裹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点细微的嘤咛。
  程梓嘉立刻收紧了手臂,用下巴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婴儿帽的顶端,眼神里瞬间溢满了笨拙却无比珍重的温柔。
  “回家了,宝宝。”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庭院里,“我们回家了。”
  何助理撑着伞,沉默地护着这一大一小,一步一步,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走向那扇敞开的、仿佛在无声等待他们的、厚重的雕花木门。
  门内,提前安排好的、绝对忠诚于周家的佣人和专业的育婴团队早已垂手恭立,迎接他们的主人和小少爷归来。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温暖的檀香,驱散了久闭的微尘气息。
  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又刻意保持着一种不过分打扰的安静。
  程梓嘉抱着孩子,穿过熟悉的厅堂,脚步最终停在了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门前。
  那是他母亲的房间。
  他推开门。
  房间里的陈设一如周渺生前。素雅的色调,巨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艺术和珠宝设计的典籍,临窗的书桌上还摊开放着几本泛黄的画册和一支用旧的绘图铅笔,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缕若有若无的、清冷的蔷薇冷香。
  程梓嘉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最终落在房间中央那张特意更换的、宽大舒适的软榻上。
  旁边,摆放着崭新的、符合最高安全标准的婴儿床和各种育儿用品,显然是刚刚布置好的。
  他走到软榻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襁褓放下,解开外层厚厚的包被。
  小家伙被轻柔的移动唤醒,睁开了眼睛。
  那双乌溜溜的、如同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懵懂和纯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光线柔和的新环境。
  没有医院刺目的灯光,没有冰冷的仪器,只有温暖的空气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静谧。
  程梓嘉屏住呼吸,半跪在软榻边,贪婪地凝视着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颤抖着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触碰了一下孩子柔嫩的脸颊。
  那温热的、真实的触感,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寒意。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瞬间湿润。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孩子的额头上,感受着那微弱却鲜活的生命脉动,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柔软的婴儿服上。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巨大的、沉甸甸的爱与悲伤,小嘴巴瘪了瘪,发出一点细微的、如同小猫般的哼唧声,小拳头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轻轻碰在了程梓嘉的脸上。
  那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程梓嘉强筑的最后心防。
  巨大的温柔和一种名为“母亲”的、不顾一切的保护欲破土而出。
  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躯重新拥入怀中,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驱散他过去经历的所有阴霾和寒冷。
  这一次,不再是隔着无菌衣的触碰。
  是真切的、毫无阻隔的拥抱。
  是他伤痕累累的胸口,紧紧贴着孩子温软的心跳。
  是他冰冷的泪水,滴落在孩子柔嫩的脸颊。
  “别怕……爸爸永远都在……”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悲恸的低语,如同最温柔的誓言,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荡。
  门外,何助理无声地关上了房门,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彻底隔绝。
  周家老宅巨大的庭院之外,隔着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一辆深黑色的越野车如同蛰伏的野兽,静静地停在浓密的树影之下。
  车窗降下一条缝隙,露出韩毅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的侧脸。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和层层叠叠的枝叶,死死地锁定在老宅二楼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上。望远镜的视野里,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扇窗户后面,软榻边那个微微颤抖着、将孩子紧紧拥在怀中的侧影。
  程梓嘉的肩膀耸动着,泪水在灯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芒。
  那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悲伤,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扎在韩毅的心上!
  他看到程梓嘉低下头,将脸埋进孩子的颈窝。
  他看到孩子小小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搭在了程梓嘉的脸颊上。
  他看到程梓嘉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更紧地将孩子拥住。
  韩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吱的声响,青筋暴起。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多想冲进去!
  多想将他拥入怀中!
  多想告诉孩子,爸爸也在这里!
  他像个最卑微的偷窥者,在冰冷的雨夜里,隔着遥远的距离,眼睁睁看着他的爱人独自舔舐伤口,独自承担着初为人父的艰辛与悲恸。
  而老宅窗内那团温暖的灯火下,拥抱着新生的星火,终于归巢。
  第九十章 微光
  周家祖宅的书房,厚重的紫檀木桌上堆叠着周氏集团亟待处理的文件。
  窗外是沉沉的夜,雨丝敲打着古老的窗棂,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
  程梓嘉靠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身体深处,那场大手术和腺体紊乱带来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
  桌上摊开的是一份关于周氏旗下某高端珠宝品牌海外旗舰店遭遇当地工会恶意刁难的紧急报告,处理起来异常棘手,牵扯复杂的地方法规和人情脉络。
  何助理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将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药草气息的安神茶放在他手边。
  “程总,海外事业部乔总监的加密连线请求。”何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程梓嘉眼底浓重的倦色,“关于a国旗舰店的事态升级,对方工会刚刚提出了新的、更苛刻的条款。”
  程梓嘉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冰凉的指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疲惫被强行压下去,只剩下沉静的审视:“接进来。”
  巨大的电子屏幕亮起,乔子琦焦急而疲惫的脸出现在画面中,背景音嘈杂。
  他语速极快地汇报着对方工会代表刚刚提出的新要求——近乎无理地缩短工时上限,要求增设超出行业标准数倍的休息室设施,否则将组织大规模罢工和负面舆论攻击。
  “程总,对方明显是受人指使,故意找茬!我们前期合规工作毫无瑕疵,这些要求根本站不住脚,但舆论战一旦打响,对品牌形象损伤太大,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乔子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
  程梓嘉静静听着,指尖在紫檀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微响。
  他当然知道这是有人在借机生事,巴兰虽然倒了,但暗处的蛇虫鼠蚁不会立刻消失。
  然而,隔着大洋,鞭长莫及。
  强硬的姿态容易引发更大的舆论反噬,而妥协退让……周氏不是不能,而是不该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退让,这是底线。
  书房内陷入一片凝滞的沉默,只有屏幕里乔子琦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
  就在程梓嘉眉心紧蹙,权衡着是否要动用更隐秘、也更耗费资源的非常规手段时,何助理手边的加密平板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个特殊的标识。
  何助理目光一凝,迅速拿起平板操作了几下,随即快步走到程梓嘉身边,将平板屏幕侧向他,压低声音:“程总,韩氏集团a国分部总裁雷蒙·霍夫曼的私人加密邮件,最高优先级。”
  屏幕上是一封极其简洁的邮件,没有任何寒暄:
  “程先生:a国工会问题已获悉。涉及工会核心成员三人(名单附后)于三年前在本地某赌场有巨额非法债务及洗钱嫌疑证据链完整(附件1)。该赌场实际控制人与当地某强力部门高层关系匪浅(附件2)。可借力打力,不动干戈。雷蒙·霍夫曼。”
  邮件下方,是三个清晰的压缩文件包。
  程梓嘉的目光在那份名单和邮件内容上停留了数秒。
  名单上的三个人名,正是此刻在a国跳得最欢、最核心的工会头目。
  韩毅……
  他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核心,甚至准备好了足以瞬间瓦解对方攻势的致命武器。
  这份情报的深度和时效性,绝非临时起意能够收集,更像是早有准备。
  程梓嘉眼底的冰冷坚硬,第一次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援手”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不是感激,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慎评估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