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还在想着这盘棋呢。”温源捋着胡子,朝着静心下棋的张太师喊了声。
  片刻,张太师笑着道了三声“妙”,转过身,正要和沈聿行礼。但沈聿已运轻功跃上,扶住他抬起的胳膊肘。
  “学堂之内,理应弟子向夫子行礼。”沈聿揭下面具,行了个弟子礼。
  “陛下有些变了。”张太师欣慰不已,“在未服用明朱散前,陛下的性情亦有些急躁,君子性温而雅,不疾不徐,陛下如今长大了。”
  沈聿坐到他对面,看了眼桌上凌乱的棋局,没应这话。
  “景王归京,牵扯陈年旧事,不是什么可以大张旗鼓的事,他流放明州这些年,竟无半点长进。”张太师叹气。
  “太师见到如今的景王,可觉他和以往有些许不同?”沈聿问。
  张太师拧眉,“他先前还算温文尔雅,可如今的景王,戾气盈胸,负气好斗,绝非良善之辈。”
  “判若两人呢。”沈聿敛眸深思。
  “确实如此。”
  沈聿倏地扬唇,“有太师这番话,那便没什么关系了,朕将景王关押在景王府中,他此生再无作乱的机会。”
  张太师错愕,“陛下?”
  “他若是有同党,正好趁这个机会收拾了。”沈聿笑得坦然。
  良久,张太师再叹了声气,“自他归京,又多出了好些流言蜚语,陛下愿保他的性命,实在良善。”
  沈聿听出太师的言外之意,他此行过来,是想劝谏处置景王。即便是先帝血脉,是个祸端终究留不得。
  “他到底是朕的皇兄。”优质肥料还没到手,不好让他真死了。
  “不提这事。”张太师从袖里取出木盒,里头摆着顶莲纹玉冠,观白玉成色乃是上品,看雕刻莲纹更是精细。
  沈聿接过来,“这是?”
  “陛下冠礼,宫中自会按礼制,备别的发冠,这个,是老夫给爱徒的。”
  沈聿自是收下,“多谢太师。”
  “陛下贪玩,跑来这国子监,日日不见踪迹,因而冠礼一拖再拖,老臣昨日进宫问了钦天监,遂定在九月廿六。”
  先斩后奏,他这个皇帝当的,毫无威严可言。沈聿轻哼声,别过头。
  正值隅中巳时,应当是启蒙的孩童下学之际。各样嬉笑声晃入耳中,沈聿捻着粒黑棋,目光穿过浓郁的雾气。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头顶的小揪和陆大人给他扎得一样,松松散散,摇摇欲坠,乍眼看去十分熟悉。
  愣神的功夫,沈聿脑海里闪过的身影,已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他家陆大人微微俯着身,极为耐心地听着俩小姑娘讲话。浅淡的笑意印在唇角,与周身雾气一起,温柔地拂过脸颊。
  沈聿有点紧张。
  倒也没想硬藏着身份,那姑且可以称作是要暴露身份的刺激。
  沈聿坐正些,手搭在桌上时,身体也稍稍□□几分,显得慵懒散漫。
  一步、两步、三步…
  有人心里数着数,有人方抬起头,对上躲避不开的目光,红了整张脸。
  ——是他恍惚数日,暂压思慕,想见又不敢见的陛下。
  第103章 朕要你留下(16)
  天气潮热, 潭中水汽不断涌上来,黏糊地粘在身上。不知是这些水汽,还是冒出的汗, 手心有些黏腻, 陆鹤珣抓着衣袍, 蹭了蹭,又挽起袖子来。
  隔着几丛花草、缭绕的雾气,一高一低, 两人四目相对。
  陆鹤珣觉这些天警告自己的话,全都忘了干净。他做不到忘却往日种种, 此后与陛下只行君臣之礼,亦做不到陛下明明就在眼前,但迟迟不上前。
  上前。
  陆鹤珣踩上高台,没看清旁边坐着站着什么人, 掀开衣袍跪到地上,牵来沈聿的手, 放唇边轻轻一吻。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做出冒犯的举动后, 陆鹤珣方端正地行了礼。
  大庭广众之下, 还有两个外人在, 这人怎么能这样那样?
  沈聿飞快瞅了他一眼,抬袖遮着半张脸, 轻轻咳了声。可他唇角下意识扬起,那声轻咳声中, 也染上些许笑意。
  像是憋不住了,显得有些短促。
  “陆卿不必多礼。”沈聿扶上他的胳膊,隔着有些粗糙的面料, 指尖摩挲了几下,有些瘦了。
  也不知是从哪买的成衣,硬邦邦的粗布穿在身上,也极不服帖。
  陆大人的皮肤比起寻常人都要娇嫩,稍稍揉捏就能留下印子,穿着这衣袍,到时岂不磨得一道道红痕?
  沈聿俯下身,指尖又捻上他的耳垂,轻压数下,成殷红一点,继而在他耳边低语,“今夜来朕宫中。”
  “是,陛下。”陆鹤珣觉浑身一软,酥麻之感攀上后腰,沿着凹陷的腰线往上,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
  这股热意来得太突然,有点难熬。陆鹤珣扯了扯衣袍,直至将膝盖也包进去,方顺从地低下头,“微臣谨遵圣命。”
  两人含情脉脉地望着。
  一旁的张太师和温祭酒面面相觑,极为默契地朝着小道离开。他们都是些老东西了,不懂世间情情爱爱。
  待沈聿将人扶起来时,刚刚还在叽叽喳喳说些两人,一个也没瞧见。
  “陛下为何要穿国子监的长衫?”
  凡国子监诸生,皆要穿浅青圆领襴衫,下摆再加横襴,以表明身份。
  陆鹤珣起身时,鼻尖嗅到淡淡的皂角味,这是从陛下长衫的襴带传来的。
  宫中多不用皂角,以澡豆洗衣,混着各种香料,陆鹤珣闻过,香味扑鼻,久久不散,还曾沾染在他的身上。
  而他家中用的便是皂角。
  与别家不同,因小钰喜欢,他特地加了晾晒干的竹叶进去…陛下的襴衫上为何有淡淡竹叶香?
  “入学堂,自是要穿的和学子一样,不然,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朕来了。”沈聿诡辩,眼里却是兴味满满。
  似是在说“快点揭穿朕”。
  陆鹤珣心不在焉,低低应了声,借着坐到他怀里的动作,凑到他脖颈间,鼻尖碰上去,又嗅了嗅。
  “做什么?”沈聿有些痒。
  “陛下近日还用柚子叶沐浴吗?”陆鹤珣顺势靠在了他肩上。
  “近日蚊虫过多,这是宫人提出的法子。”沈聿回道。
  他虽想让陆大人知晓,但也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陆大人要是真认不出来,小树就不理他了。
  沈聿等着身份被揭穿,做出何种反应。是惊慌失措多一些,还是喜笑颜开多一些,亦或是平静如水,矜持一点…
  “微臣知晓了。”
  知晓,知晓什么?
  沈聿低眸看他的发顶,想将他的脸掰过来,掐着软乎的脸颊,问他知晓什么。
  一口气不上不下,陆大人却是提起别的事,“张太师特地来此,可是为陛下冠礼之事?”
  闷闷不乐的沈聿随意“嗯”了声。
  “张太师久居青山,此次下山回京,想来等陛下冠礼之后,便要离开了。”
  一张嘴叭叭叭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聿揽住他的腰,忽而站起身,左臂撤了力道,让他的足尖触到地面,然横在他腰侧的手还是停留了片刻。
  “陛下?”陆鹤珣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双手虚虚环着他的腰。
  “走了。”
  阴晴不定的陛下松开手,毫不留恋地离去,留给陆大人一个生闷气的背影。
  ……
  “你说,小钰不在学舍?”
  学舍外的松树底,陆鹤珣提着糕点站那,面前站着的,正是叫沈聿“小泥鳅”的壮汉。
  他挠头,很是困惑,“温夫子将他带走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温夫子。”陆鹤珣面上笑意不改,只是吐出这几个字时,透着点莫名的意味,“小钰往日只习一门课吗?”
  ”呃,对,对的吧。”壮汉回。
  “对启蒙的学子该耐心点,我这些天太忙,确实对他有些疏忽了。”
  壮汉不知该回些什么,目光下移,瞥见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咽了咽口水。
  “入学诸多事宜,皆是由习夫子一手操办,看来找个机会,要和他好好聊聊。”陆鹤珣自顾自地说着,笑了声。
  找习夫子为何要笑?壮汉抖了个哆嗦,觉着这声笑阴森森的。
  “多谢,叨扰了。”
  眼看着陆鹤珣要走,壮汉鼓起勇气开口,“陆夫子,您这糕点若是留给小泥鳅,可先交给我,明早我给他。”
  陆鹤珣没回身,重复着那两个别有深意的字眼,“明早?”
  “是啊,明早。”
  “不必了,我猜,他今日便想尝。”
  ……
  入夜,宫墙内的风有些静,檐角的银铃不再晃动,只余一丝残音悬在夜色里。
  王公公轻着脚步将热茶送进殿。齐小侯爷深夜进宫,是有要事相商,观他面色难得的严肃,怕是要很晚才走。
  正从殿内出来,着急的小太监附耳过去,“干爹,陆大人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