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方晏春不是那种需要别人陪伴、治愈的人,他太独立,独立到连自己的命都得自己一个人东拼西凑重新组装起来,别人绝对不能插手。
  对此,周恪其实是感到遗憾的。
  他很想在方晏春脆弱崩溃的时候陪在对方身边,他想见证对方的毁灭,也见证对方的重生。
  可既然方晏春不要他看到,那就尊重,然后等他回来。
  这事儿如果搁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觉得挫败,觉得自己在乎的人并不需要自己,觉得自己对于对方来说并无意义。
  但周恪不这么想,他钦佩于方晏春的勇敢和强大,眼前这个人在他面前,堪比神的存在。
  他的神用了八个月时间,去各地寻找自己的精神碎片,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悉达多。
  周恪在不知不觉间,赋予了方晏春很多的象征意义和解读,他知道这样的象征和解读对方晏春来说或许是一种冒犯,对方可能根本就没指望在这场修行中真的获得什么、改变什么。不过那对周恪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晏春的确和以前不同了。
  方晏春没有伸手去接那杯水,正如他没有开口回应周恪的话。
  没关系,现在不想说那就不说。周恪独自喝光了杯子里的水,转身去厨房,洗净杯子,放回了原位。
  等有一天你想说,或者想带我一起重新走一遍你走过的路,我很乐意奉陪。
  周恪拉起他的手:睡觉吧,天都快亮了。
  时隔八个月,方晏春重新躺在了周恪的床上。
  四件套周恪换成了他离开前用的那组,睡衣也是他曾经穿过的。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一开始我觉得很痛苦。方晏春轻声说,在抵达大兴安岭的第一天,我就在雪地里割腕了。
  周恪的喉结抖了抖,脊背发凉,有种后怕的感觉。
  但自杀这件事对我来说毕竟没有经验,我的血引来狼群前,先遇到了好心的骑行者,他帮我包扎,还煮了方便面给我。方晏春人在公寓的床上,灵魂却好像回到了八个月前。
  冰天雪地,寒风呼啸。
  他连割腕都做不好。
  骑行者带着他找到一处废弃的房子,把所有门窗顶住,免得半夜狼群闯入。之后搭起帐篷,生了火,飘香的方便面递到他面前时,他突然对活着有了不同的感受。
  不知道你为啥想死。那个骑行者说,遇着难事了吧。但没事儿啊,谁活着不是一道坎一道坎地过。你觉得啥啥都没意思,没意义,但你这辈子总归有一件事或者一个人,是让你觉得有意义的吧?就为了这一个,活着都有劲。
  对方的话让他想起了周恪。
  他在离开前曾祝周恪人生海海,尽兴开怀,而那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祝福。
  那天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自杀,后来我就想,我之所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注定有我要完成的课题,死不能让我结业。
  窗外渐亮,方晏春在薄薄的被子下面握住了周恪的手。
  上帝被定义为全知全能全善的存在,是造物主,是绝对者。他不需要探索,不需要认识自我。他是生命的源头,是无限的。可我不是。我是会被打碎的人类,我要看清自己而后再活下去,避免不了要去实践和反思。我曾经对上帝坚信不疑,后来又对他无比质疑。可那个我守着篝火吃方便面的夜晚让我意识到,是否真的存在,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方晏春转过头去看向了周恪,而对方恰好也在看着他。
  周恪,我本来以为我是去重新寻找信仰的,我要靠着信仰把自己重新组建起来。后来我发现其实不需要那么麻烦。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我妈问你有什么信仰,你的回答是
  他们异口同声说出了那句话:我信仰自己。
  第47章 河流就只是河流
  47
  周恪当然知道方晏春不会被打败,但当他听到对方说出那句我信仰自己的时候,还是由衷感到高兴。
  经历了这么多,方晏春一个人趟过那条河,抵达了自己人生的无限。从今往后,再没什么能折磨他,而他也不会再被前尘往事困住脚步了。
  此时此刻,周恪是羡慕他的。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直到天亮。
  早上六点三十分,周恪跟方晏春一同起床。要上班的周恪去冲了个澡,方晏春拿着手机点了外卖。
  早餐送来,两人一块儿吃完,方晏春自告奋勇送周恪上班。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刚一上车,周恪便问。
  方晏春揶揄他:怎么?一天都不想让我吃软饭?
  周恪嗤笑:怕你噎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相处模式,可不同的人,至少他们都清楚,此时,没人想离开对方了。
  这周准备一下简历,下周开始海投。方晏春说,我得为我这八个月的空窗期找找借口,现在的hr在问问题的时候,刁钻得很。
  你要是想回来,我可以给你开绿灯。
  哟,以权谋私啊?方晏春开他玩笑,那能不能直接让我坐你的位置?我觊觎那间办公室很久了。
  周恪扭头看他:我不在那间办公室了。
  方晏春一愣,但碍于正在开车,很快就把注意力拉了回来。
  怎么?被降职了?
  周恪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发现早高峰有人开车送自己去上班真是件很惬意的事。
  说话啊!方晏春急了,是不曲辉后来找你麻烦啊?他哪儿来的脸?
  不好意思啊,我现在是周总经理了。
  周恪工作很拼,这一点方晏春是了解的,可他真的无法想象这人竟然用了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就从部门总监升到了总经理。
  你把邵总给杀了?把以前的邵总经理杀掉,自己取而代之。方晏春能想到的就是这个方法了。
  周恪靠在那里笑得不行:你真当我是法外狂徒啊?
  更何况,现在两人相比,方晏春才更像那个野性难驯的杀人狂。
  方晏春不再说话,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八个月,周恪身上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空白的八个月,周恪是怎么过来的?
  你今天什么安排?
  待会儿回去睡觉,下午可能到处逛逛。
  好。周恪叮嘱他,晚点回家。四点他去取钱,我不想让他见到你。
  信不过我?
  怕你一冲动又想杀人。周恪戏弄他,你就算要杀,也只能杀我。
  让你j 尽而亡?
  下流的玩笑话让两人都笑了起来。
  车在公司楼前停下:车你开着吧,下午我打车回去,有事随时联系我。
  方晏春朝他摆摆手,催他快点上楼:我又不是你儿子,不用这么操心。
  周恪白了他一眼,下了车。
  两人没说什么道别的话,没意义,也没这个习惯。
  周恪下车后就朝着大楼走去,可走出几步后,突然又折返了回来。
  方晏春果然还没走,开了车窗问他:落东西了?
  周恪直接长手一伸,把人捞过来,结结实实亲了个嘴。
  方晏春吓了一跳:你疯了?
  走吧。周恪心满意足,拍拍他的脸,上班去了。
  方晏春走了八个月,时间不长不短。
  虽然四季已经换了三季,但这座城市还和他从前认识的一样。
  他开着周恪的车,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毕竟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还是有些想念的。
  路过从前的家,他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路边看了很久,最后也没进去看看。
  那个房子到现在也没卖掉,他妈回了老家后,和他通过两次电话,两人对从前的一切都避而不谈,各说各话。
  方晏春也会想起以前的日子,一家三口一起去做礼拜,父母不算恩爱,但举案齐眉。那些年里,他最大的挣扎就是自己的信仰和性取向之间的无法和解,可现在看来,那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他对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在想起他爸时,都不会过分激动。
  不过才八个月而已,却好像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的他是一个全新的人,尽管依旧身处过去的河流,但他已经学会了只看当下,河流就是河流,石头就是石头,生命中的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的隐喻,它们就只是它们本身,而他也只是当下的这个他。
  方晏春开车离开,觉得自己大概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