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车哪家拿着那大红色的细卷,迟迟不敢打开。
  这是婚书么?
  那是曾经阿娇心心念念期盼、可念而不可求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轻飘飘一张纸,落在她掌心里,脆弱带一击即碎。
  她没有细看,而是又塞回了楚服的手里:“害怕我出不去,现在就急着娶我了?”
  分明语带调笑,可是她的脸上却没多少笑意:“早干什么去了,现在给我多不吉利。大战当前,你就给我这个?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盾用。”
  楚服蹙眉,握着她的手,慢慢把那细卷打开,是一封印了官印的地契。
  阿娇愣住:“这是什么?”
  “布庄为了扩大规模,把我的卧房从原先的地方搬出来了。我在京城里的繁华地界又选了一块地给做宅子,已经让工人去建了。”楚服的手带着阿娇指尖,摩挲着角落里的落款,“这是地契。”
  阿娇双手接过那地契,十分庄重的捧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从前我还在漠北的时候就总有人跟我说,有个挂念的人才好从战场上回来。不然容易杀红了眼,回不去。”
  楚服从后面一点点环住阿娇的腰,终于把人彻彻底底地抱在怀里。
  陈阿娇感觉自己把人误会了个彻底。
  眼见着无路可逃,她想要颠三倒四地把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酸胀掩盖过去,油嘴滑舌起来:“我不需要,你已经在我心里了。”
  楚服自己年轻的时候说够了这些荒唐话,不想再听,于是低下头吻她,舔开了唇瓣就后退,示意她你现在可以继续说了。
  那些装模作样的话忽然都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阿娇看着她认真的眼睛,慢慢说道:“楚服,谢谢你。”
  她的眼睛重新又变得亮闪闪起来,像是盛着琉璃般的光。
  少女时代的陈阿娇,像是忽然又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我会杀穿这里,全须全尾地回去,像十六岁那年一样在一起,不要再分开了。”
  楚服又低下头来想亲她,就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了,秋枣探出头来:“小姐,药煎好了!”
  阿娇“嗷”一声跳起来,从放松警惕的楚服怀里钻出去,迅速地又一次消失在房顶上,留下她空荡荡的怀抱和风中凌乱的一页地契。
  “……陈阿娇!!!”
  *
  后来大约是有人对皇上上书,说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能够积攒福报,让霍将军的身体早日康复。
  因此江充消停了很长的一段日子。
  可休养生息就要缩减税赋,必定就要缩减军费。
  将军们都被派去驻守边疆,文官们更不可能为这几万人的军队说话。
  就连鸿月公主那天的犒劳,也被他们当成了皇帝的“断头饭”暗示,军中怨声载道。
  太子一早就知道这些事。
  她虽然平日里和将士们称兄道弟,关键时候却不敢触皇帝的霉头。
  上表的奏折已经写好多日,在他东宫自己的书房存放着,一直没敢在早朝时当庭呈上,就拖到了钩弋夫人那小皇子百日宴当天。
  皇帝没想到不但不和自己亲近,甚至就连上奏都畏手畏脚,实在是难成大业。
  日理万机的天子头上生出白发,看着自己的嫡长子仍然不成器,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也渐渐老了,显现出来些中年人的喜好,譬如喜欢热闹——于是钩弋夫人的小皇子百日宴当天,宫中所有皇子公主一并到齐。
  太子早早出了门,不多时又折返回来,做贼似得把那封书随身带着了。
  殊不知东宫的宫女也都是童谣安排的,他前脚刚走,消息后脚就送到了皇后宫里。
  鸿月正帮卫子夫篦头发,听闻后,对母后笑道:“他肯定等着父皇今儿个心情好才敢说。”
  “太子殿下从小受‘天子威严’的熏陶,知道不能在老虎头上拔毛,谨慎些也是有的。”卫子夫笑道,“我们都不如他熟悉。”
  “天子的想法,哪是我们胆敢揣测的”鸿月笑着,扯住卫子夫的一根头发,“呀,母后,你也有白头发了。”
  “本宫老了。”卫子夫摇摇头,并不在意,“倒是你,东西可都准备利索了?”
  鸿月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折子:“我做事,母后还不放心么?”
  *
  太子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看透。
  他落座后,握着那封奏折,坐立难安,如芒在背,就连皇帝都看不下去了:“太子有什么要说的?”
  太子欲言又止。
  鸿月起身笑道:“我猜太子是为了缩减军费一事,不知如何上奏。”
  她起身跪在殿前,朗声道:“若是为此事,鸿月也有几句真心话。只是不知父皇愿不愿意听我道来。”
  “讲。”
  “其一,汉军将士在军营里服役多年,其家中耕地或荒废已久,或卖给地主。由兵转农,一是耕地的技艺早已经生疏,二是饮食起居不如在军中,要靠天吃饭,心里必然会不平衡。”
  太子赶紧站起来反驳道:“解甲归田,朝廷必然会予以补偿,他们去赎回来就是了。闲时为农,战时为兵,是大汉子民应尽的义务。凡是农户,谁不是靠天吃饭,难不成他们就高人一等吗?”
  鸿月掷地有声:“将士们保家卫国有功,抛头颅洒热血,该有更好的待遇!否则还有谁愿意为国卖命!”
  皇帝微微点头:“可还有?”
  “其二,闲时农耕,战时作战,可能会导致大批田地因此抛荒。农户冬日里足不出户,要怎么保证回到战场还能做以一当十的将士?依儿臣所见,不如在京郊建盐铁厂,由朝廷统一管理,也更便于召回。”
  她又接着列了七八条,最后将早已准备好的奏折呈上。
  做完这一切,鸿月才偏过头来,看着太子刘据,笑道:“太子殿下。”
  到你了。
  那奏折写的一丝不苟,显然也是早有准备。
  太子并不知这个姐姐的底,咬牙把自己的奏折也呈上。
  皇上并不当场翻阅,而是让人摆宴:“今日不商国是,朕的后宫一聚,只想享天伦之乐。”
  宫女端着各色佳肴鱼贯而入,太子却就有些坐立难安了,频频看着鸿月出神。
  鸿月神色如常,紧跟母亲身后,又起身敬酒祝寿。
  “皇后为朕治理后宫井井有条,教女也有方。”皇帝偏头看向卫子夫。
  卫子夫柔声道:“民间说女儿随父,鸿月小时候就常常背诵皇上的诗赋,有鸿鹄之志。”
  皇上没再接话,但显然很受用。
  *
  这天之后,军费并未如最初所言缩减大半。
  年岁大些的士兵按照各自的愿望,也在京郊的庄子里得到了妥善安置,打铁制箭,填充军火。
  若有盈余的铁,则向民间售卖,盈利留作军费补贴。
  陈阿娇将宫内发生的事情加以编排,拖刘嫖传出宫去,百姓皆知鸿月公主识大体、顾大局,比而今的太子还要更有“天子相”。
  很快就有了流言,说皇子个个软弱、不堪重用,不如卫长公主,天生就是做天子的料子。
  “原先民间流传的是我‘金屋藏娇’,和刘彻‘青梅竹马’,或是我骄纵拔横,不是个好姑娘……而今这舆论也终于能让我扬眉吐气一次了。”
  当年曾经重伤她的事情,而今终于成为了利器,被陈阿娇握在自己的手里。
  刘嫖年岁越来越长,也到了身体衰弱的年纪,身边有两个孙女侍奉左右,已经不参与政事。
  她不需要和并不恩爱的丈夫合葬,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了一辈子,走到而今,没做过一件后悔的事情。
  阿娇跟她说想回家,刘嫖也只给她回了一句话:“家里有钱养你。”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近年来鸿月本身就深得民心,在陈阿娇和众人的推波助澜下,这样的传言压过了原本军营里的怨声载道。
  整个军部已经有意无意站在了鸿月的身后。
  中秋之前,皇上下了圣旨,让鸿月公主和太子一同入书院学习,还允许她在御书房中“听政事”、“上奏疏”。
  起先朝廷中尚有老臣反对的声音,说公主不应干政。
  皇上没有纳谏,而是下旨,允许公主入十三曹,让她能和太子一样,接触朝中一切要务。
  鸿月深知父皇一直不悦十三曹常常联合上书规劝皇命,皇命难违这几个字不被十三曹的老东西们放在眼里。
  而今许多公务都交由尚书处处理,鸿月去了并不能“学习要务”,反倒是平白添堵。
  但这一点机会也不能放过。
  她没有什么明面上的靠山,也也没有一条看得过去的后路。
  因此也没有顾虑,杀人办事毫不手软。
  十三曹后来传出的消息是,所有官员几乎都为鸿月的才干折服,对她满口夸赞,再无“女子干政”的怨言,而是力挺公主参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