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把四块蹄铁解下来,楚服端详片刻,又凑近闻了闻。
  对上马夫惊恐的眼神,楚服顿感失态,于是故作严肃,神神秘秘道:“这是河西的布,我只是觉得亲近熟悉,拿来瞧瞧,就先带走了。刚刚你也瞧见了,小姐很喜欢这匹马,你好生照顾着,往后有你得赏的时候。”
  *
  “你是说,马蹄铁上有新鲜血迹、柑橘皮磨的粉,还有薄荷和艾草?可以刺激刘荣的马?”
  “刘荣好骑射,身边总是喜欢带着猎犬,也喜欢骑马。他今天早上那样大摇大摆地出门,走过了半个长安市,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来了长公主府。”
  “有心之人抓了动物来现杀,塞入马蹄,在刘荣走之前,正好来得及把马送进来。”
  楚服汇报完,赶紧把那味道有些熏眼睛的布条收了起来,放在一边,体贴地倒来一杯浓茶放在陈阿娇的桌前。
  陈阿娇按了按额角,脸色铁青:“我就说他怎么非选择今日来送……是在和刘荣争宠吗?”
  她故意地,甚至是带了一点恶意,用了“争宠”这样被这些男人讨厌的词汇。
  后妃使手段,是争宠。
  那这些男人在她*面前献殷勤,凭什么被美化成谋略?
  刘彻“争宠”远比刘荣的高明,也比刘荣的精细。他会记得刘嫖和陈阿娇的喜好,不遗余力地讨好,想来在皇帝和窦皇后面前也是如此。
  他是个很会“争宠”的孩子。
  “刘彻是皇子里学识最好、也最有帝王之相的人,就连一味宠爱栗姬的皇帝都喜欢他。甚至左右逢源,太后也喜欢,只可惜母妃并不够得宠,而且他自己年岁还——哈欠——”
  她起得太早,话说了一半就开始打呵欠,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桌上放着的竹简,愣是被上面的倒刺划破了一条口子。
  这一下十分不巧,那倒刺大约扎进了什么经脉里面,居然井喷似得往外冒血。
  她茫然的想,要是朝堂上的事,有这血花一半坦率就好了。
  什么阴谋阳谋,不如血雨腥风来的痛快。
  楚服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叫出声来,比阿娇的反应还大。
  她着急忙慌去找了止血药来,给她包扎。
  只能算她幸亏学的机灵了一些,没有大呼小叫,再把外面那群丫头招进来围观。
  陈阿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半跪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言。眼神在她和那冒血的手指上来回逡巡,直到那些血全都被楚服用白布条捆上:“在晚一会儿,伤口可就要结痂了。”
  “嗯,”楚服半眯着眼睛看她,带着一点笑低下头,用牙齿叼住布条的一端,扯远,打结,“只不过奴婢的心可就要流血了。”
  这一套动作枯燥得很,本应该没什么看头,却平白生出一点漫长又勾人的滋味。
  阿娇微笑着看她,目光似有些烧灼,不知是盯着那些色泽艳丽的血还是楚服的脸,嘴里没由来地念了一句:“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楚服给她打了个漂亮的结,不明所以:“小姐说什么?”
  “夸你漂亮,”陈阿娇重复了一句,顶着手上那个布馒头,又转过头去念了几句《道德经》,轻轻叹了口气,“楚服,二哥说得对。长安城真的变天了。”
  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像是真的在讨论天气一样。
  “哪有什么变不变天,年年如此罢了。小姐只要记得冬冷加衣,没什么难捱的。”
  “我听人说,穷人家开春就把棉服典当,等到了冬日再赎买回来。加不起衣裳的,就成了路边冻死骨。”
  楚服没想到阿娇的话题忽然扭转了,眉心一跳。
  她语气如旧,可这一番话让她想起了旧年在外流浪之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胸口居然疼痛难忍。
  在长公主府上吃饱穿暖,不过短短不到半年的光景。
  “阿娘叫我和她一同去用晚饭,你留在这练功,不必去了。”陈阿娇合上竹简起身要走,楚服急忙取来厚袄给她披上。
  陈阿娇走了两步,忽然转回头来冲着阿娇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来:“我给你带宵夜,好不好?”
  她说的宵夜大多是些汤饺、或者猪油烙饼一类的吃食,楚服半夜饿了经常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啃干巴巴的死面饼,下意识点头。
  阿娇转过头去,蹦蹦跳跳地走了。
  和刘嫖共用晚饭的次数并不少,但是屏退了下人,只留着灵犀一个大丫头在身边还是十分少见。
  阿娇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加菜,只是小口小口喝着羹汤。
  “阿娇,你今天说的,埋怨你哥哥爱美人的话可都是真的?往后你是要做皇后的,嫁得是太子,是皇上。怎么能因为他们后宅后宫里养了几个女人就心生妒忌?这可不是成大业的人该有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娇闭着嘴看着她,眼里满是明晃晃的倔强。
  像是写了几个大字: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刘嫖好气又好笑,伸手弹了一下阿娇的额头:“跟你说话呢。”
  而后随口说道:“难不成是为你哥哥抢你新欢小丫头,吃醋了?”
  无心之举总能戳人肺腑,阿娇本想装疯卖傻搪塞过去,却被这一句话正中坏心思,一肚子坏水哗啦啦顺着脊背流下去了,额头冒汗,被汤羹呛了个正着。
  “都说了多吃菜别一直喝汤,看看,呛着了吧。”
  和喝汤有什么关系!
  第9章 刘嫖
  ◎女儿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阿娇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咬了一口白面馍馍:“服侍的下人而已,这些年哥哥们从我那讨走的漂亮丫头难道还少?你情我愿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这是……?”
  “你说的,在这宫里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条。”
  “阿娘不是要你争这个。”刘嫖无奈,敲了敲阿娇的额头,“什么时候教过你要争男人的宠爱了?”
  阿娇不做声。
  刘嫖对这个女儿向来是耐心至极,看她陷入思索,也不催她给出回答。
  屋外秋风紧,把蛐蛐儿的声音破碎的卷进屋里,零零星星不止共有几只,却十分有韵律得一声挨着一声,数着寿命,像是汤里密密匝匝黏在一起的油花。
  听得人心烦,却又叫人惶惶不安。
  屋里刚刚积攒起的一点母女情深好像都随着这油花般的蛐蛐声晃荡,又慢慢地散开了。
  屋里两颗肉长的心已然难以贴近。
  半晌,阿娇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皇上要得是个给他下崽子的女人,而非贤妻。女人不妒忌,反倒心胸宽广,那便不是妻子,而是良臣。男人会觉得你不够爱他。”
  刘嫖没想到阿娇想的是这些,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抬起头,和阿娇对视,从她眼神里看出了无限坚决。
  看着阿娇已经显出几分成熟的眉眼,忽然有了一种平常人家父母“孩子一晃就长大了”的唏嘘感。
  她自以为给自己的女儿铺了一条最好的路,阿娇应该如她所想,心思单纯,无拘无束,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小女孩不该想这些,就该锦衣玉食,烈火烹茶。
  “你也是长大了,会说些这样的话。”
  阿娇懵懂地眨了眨眼:“哦,最近听几位妈妈聊市井闲谈有感。”
  刘嫖点头,对着灵犀吩咐道:“找几个驯马女来,教阿娇骑马。若是喜欢石井烟火气,九月九我带你去京郊踏秋便是。”
  灵犀应了一声。
  阿娇果然高兴起来:“我还记得呢,前几年的九月九,娘亲带我去宫里头找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很是欢喜。”
  刘嫖看着她高兴,心里却没有半分愉悦:“今年恐怕不能在太后宫里多待。我要带你去王夫人处拜见。”
  “会见到太子哥哥吗?”阿娇眨眨眼,有些淘气地问,“他也会去拜见太后娘娘吧。”
  黑色的夜从陈阿娇背后淹过来,像是有团看不清楚的鬼,伏在女孩儿的耳边,喃喃说着诱哄的话语。
  阿娇无知无觉,依旧翻搅着那碗浓浓的鸡汤。
  说到马,她思绪没忍住又飘到了刘彻送来的马儿的马蹄上,而后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楚服的脸。
  “你喜欢太子吗?”刘嫖闻到。
  “阿娇不知道。婆婆们都说,男人都喜欢小家子气一点,才会放松了对女子的警惕,未来才更有出路。”
  “出路?什么出路。”
  刘嫖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慌了神,抓住阿娇的手腕,涂了蔻丹的指甲陷入肉中,阿娇碗里的汤晃出来半碗,油汪汪地淌到了桌上。
  “娘!疼……”
  刘嫖疾言厉色:“那你说说,你还想要什么出路。当皇后难不成还满足不了你吗!”
  阿娇这才反应过来失言,瞳孔收缩,一眨不眨盯着刘嫖的手,说不出话。
  屋里最后一点温存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