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身边数十亲卫都随之自尽,刹那之间,幽兰轩就被滔天的烈火吞没,将圣主尸体焚烧成灰,免受敌人侮辱。
  大将军完颜仲德在城破后,率军展开了最后的巷战,遥见幽兰轩的火光,于是决然道:“吾君已崩,吾何以战为?”言讫,赴水死。
  众人纷纷表示:“相公能死,吾辈独不能耶?”
  这五百余名最后的金国将士,上至参政、宰相、总帅,下至普通士兵,一齐跳入了汝水。[11]
  内侍绛山,面对蒙古军的刀锋不避不闪,要为完颜守绪收敛遗骸。
  蒙古军嘲笑他:“你自己都性命不保了,还要管别人的尸骨如何吗?”
  绛山盎然不屈,厉声道:“先帝在位十年,中兴大业未成而身死社稷,我不忍看他的尸骸暴露于荒野,草草收葬!我自知今日必死,为先帝敛完遗骨之后,就算千刀万剐,我也凛然无恨了!”
  蒙古军深为叹息,遂允许他收敛余烬,将之安葬在汝水旁。
  绛山葬好故主,悲恸号哭,三拜之后,投水死。[12]
  南门守御乌古论镐,城破后被生擒,蒙古军将他押至另一处息州城下,命他告知天子已死的消息,招降守军。
  乌古论镐对守军大呼:“天子犹在,诸君毋忧!”而后被乱箭射死。
  泗州守将毕资伦,城破后被宋军俘虏,系之下狱,宋理宗爱其才,欲逼降之。毕资伦每日在狱中大骂宋廷,不曾屈服,如是数年有余。
  这日,宋人带来了完颜守绪驾崩、金国覆灭的消息,准备消磨掉他的斗志,让他快快投降。
  毕资伦说,降可以,请让我临江祭祀一下先主吧。
  宋方同意了,屠牛羊设祭镇江南岸。
  毕资伦祭祀完毕,伏地大哭,趁宋人疏于防备,纵身一跃,投江而死。[13]
  会州守将郭斌,小字郭虾蟆,在金亡之后三年依旧驻守孤城,毫不动摇。
  最后被蒙古大军层层包围,城破,巷战多时,以门扉自蔽,发二三百矢无不中者。最后箭镞皆用尽,投弓剑于火自焚。
  城中还有近千人,都战到了最后,无一人肯降者。
  古来山河破碎,改朝换代,殉国者数量以金末为最。
  上至高级官员,下至农乡小民,捐躯赴难多矣,而变节投敌者寥寥。
  这其中,固然因为蒙古军不干人事,逼得所有人只能与他们死磕到底。
  但完颜守绪本人,也占了非常重要的因素。
  其他朝代的慷慨殉国者,遗言大多都是“国家怎么怎么样”,“社稷怎么怎么样”。
  只有金末这一群殉难者,口径非常统一,都是“吾君怎么怎么样”。
  面对危难绝境,无数人放弃了苟活,在绝境中最后一战,而后追随自己的帝王去了九泉。
  《金史》说,这一段岁月——
  “在朝者死其官,守郡邑者死城郭,治军旅者死行阵,市井草野之人发愤而死,皆其所也。”[14]
  正是最真实的写照。
  ……
  那么问题来了。
  完颜守绪是一位仁君,麾下又有那么多的忠义之士,对他无比推崇爱戴、甘愿效死。
  甚至满朝官员都真正做到了,“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面对入侵者前赴而后继,折首而未悔……
  为何最终还是亡国了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打不过。
  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单靠努力就有用的,即便竭尽所能、粉骨碎身,战至了最后一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却依旧回天无力。
  金朝全盛时,五京十九路的京、府、州,合计有一百七十九座。
  完颜守绪登基时,仅剩下不到十分之一,实控面积仅有二十万平方公里出头。
  而他对面的敌人成吉思汗,一统蒙古,消灭西辽,万里西征,身经六十五战,覆灭三十二国,疆域面积多达1407万平方公里。
  以20万对1407万。
  他从登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亡国,任何挣扎、任何努力,都无法改变既定命运。
  此乃无罪天诛,无错亡国。
  无关乎他是不是一位仁君,无关乎他做了怎样的决策,甚至无关乎三峰山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与其说,这座王朝在他手中覆灭。
  倒不如说,在这样朝不保夕的绝境下,完颜守绪居然还能为金国续命十年,中间甚至一度在大昌原、平阳,太原等地,打出了几场漂亮的反击战。
  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然而,正所谓“明知不可而为之”,命运的悲壮与风骨的坚韧,也正体现于此处。
  知道必亡,难道就可以直接投降放弃吗?
  前方无路,再进一步就是深渊,难道就可以跪下给敌人当狗,腆颜求生吗?
  何况即便跪了,到头来还是逃不脱一个死字?
  汴京保卫战打响了,完颜守绪颁布了罪己诏,言辞沉痛,感人至深,巷陌间皆能传颂。
  国家的主力已经葬送在了三峰山,便以民众来凑,全民皆兵,就连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学生都上了战场。
  一名亲历者王鹗,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彼时,“民情踊跃,视死如归,皆以不得出战为愧。”【15】
  汴京之外,还有若干城池被蒙古大军围困,形如「孤岛」,依旧在坚守,信使冒死将诏书送到各地,所到之处,往往满城失声痛哭。
  各处「孤岛」虽然大多自顾不暇,但还是竭力凑出了援军,准备支援汴京勤王。
  但他们的运气实在不太好。
  最被给予厚望的中、西两路援军,都是刚出发没多久,尚未行过百里,居然就遇见了速不台率领的蒙古精锐主力,大败溃散。
  而东路援军完颜仲德——也被称作金国最后的名将,麾下只有一千多名死士。
  他们抛弃了辎重,粮草带的也不多,日夜兼程前行。
  然而,汴京城外三百里,已经被蒙古军大掠之后又进行焚烧,彻底夷为平地,并无一井一灶。
  完颜仲德等人只好一路采撷野果为食,历经艰难险阻,终于抵达汴京城下时,队伍死得只剩两百多人。
  而这时,已经是八月末了。
  从三月份蒙古围城至今,守军一直在坚守。
  蒙古人最擅长攻城,抬出了回回炮等利器。
  但金国也有高人坐镇,丞相张天纲擅于战略谋划,也能制作防守器具,加上守军众志成城,一拥而上,居然顶住了一波又一波的迅猛进攻。
  蒙古人没有办法,只能暂时撤围,决定改日再来。
  终于击退敌兵,汴京百姓欢呼雀跃,却不知死亡的阴影,已经将这座城完全笼罩。
  瘟疫爆发了。
  这场瘟疫找不到源头,不知从何处开始,短短数日内就席卷了整个汴京城,并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彼时,二百年间最杰出的医学家、金元四大家之首的李东垣,恰好在汴京城中。
  在完颜守绪的任命下,他第一时间走马上任,深入疫区,医治病人。
  然而,即便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医者,也对这场大疫束手无策。
  因为这场疫病,又叫鼠疫或黑死病。
  汴京城只是一个开端,在未来的半个世纪中,它将席卷整个欧亚大陆,并带走数百万人的性命。
  有人说,疫病是四处征战的蒙古人带来的,蒙古草原上的土拨鼠就是鼠疫杆菌的自然宿主。
  可能是,汴京居民在出城打扫战场,清理尸体的时候,接触到了蒙古病人身上的鼠疫杆菌,将之带了回来,并进而引起了大爆发。
  从染病到死亡,只需要几天时间,而且药石罔治。
  李东垣和他的团队尽了最大的努力,却没有一点效果。
  每日,都有少则一千、多则数千的死尸被运到城外,就地埋葬。
  当这场疫病终于落幕,情况初步稳定下来的时候,朝廷统计了死亡人数。
  “死者九十余万,贫病不能葬者,不在其数。”
  完颜守绪散开了帝王府库,抚慰受灾百姓,并没有待在深宫里,而是一直奔走在第一线。
  群臣上行下效,张天纲等人也纷纷捐献家财,尽可能地为受难者做点事。
  ……
  但情况到了如此地步,一切注定要滑入无可挽回的深渊,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了。
  汴京经历了大疫的洗劫,满目疮痍,也不可能再守住。
  完颜守绪不愿坐以待毙,决定最后奋力一搏。
  他手中的军力很有限,仅剩三四万人马。
  这个数据看似可观,但精锐已经全部死绝,都是新招募来的民间义勇,战斗力非常有限。
  若要类比一下,大约就类似于后世崖山时期,追随张世杰的二十万军民。
  纸面数字是一回事,实际战力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他们其实也已经无路可退了,再一退就是亡国,要么死,要么被蒙古人抓走当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