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这是他的执念。
  他输了谢寒商很多次,但他很难相信,谢寒商会蠢到如此地步,今夜白白断送*性命于自己手中,所以他一点要找到这位大雍将军的尸体,确认谢寒商已经死透,后顾之忧已除,否则就不肯离去。
  有人劝他:“将军,雨势太大了!这里早就没有活口,回去吧!”
  铁凛充耳不闻。
  但雨势太大,侠客峡山头的枯枝败叶早已随着积水往下流,不时便有山体垮塌,泥流混杂着石块,已经冲倒了不少翻寻尸首的北人兵。
  铁凛眼睁睁看着山头一块巨大的滑坡即将俯冲而下,再不撤出峡谷,只怕自己仅剩下的一万残兵也将葬送于此,终于下令:“撤离!全军撤离!”
  北人兵将面对天地浩然充沛的伟力选择落荒而逃。
  谢寒商的耳膜中,听到马蹄撤退的轰隆隆的声音,远去,湮没无闻。
  什么也听不到。
  他闭上了眼,对他而言此刻便死了似也不错。
  然而黎明时,东方显现出一丝幽暗的灰白,雨丝泷泷,尸骨自泥流里若隐若现。
  谢寒商没有死。
  他不知,身体内有多少血,流干了也不会死。
  寒濑无声。
  谢寒商喘出一口泥水封堵的浊息,不顾身上刀剑贯穿的刺痛,爬向倒在身旁的少年。
  少年睁着一双眼,从已经僵直木化的眼瞳之中,仿佛仍能看见他临死之前的震怒、幽愤、默哀。
  他有多痛?
  谢寒商心脏紧缩,颤栗的手指,轻抚过少年不能瞑目的眸,将他的眼皮阖上。
  满地死尸。
  到处都是雨,和山上冲刷而下的水流形成的水涡。
  谢寒商站起身,眺望尸山血海,全是与他交付过后背的同袍,曾一同庆功助兴,一同杀敌于先,一同斩敌军首级,夺敌军王旗。
  谢寒商甚至一丝哀恸都没有,踉踉跄跄跋涉了一步,膝盖又没入松软的湿泥里,再也提不起来。
  高高在上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你不是说,铁凛不是你的对手么?”
  “你不是很有自信么?谢寒商,跌入泥淖的滋味如何啊?”
  他回头,狼藉斑驳的战甲沿着肩骨滑落。
  郑修正站在峡口。
  谢寒商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还有一口气,双眼泛出戾气,提起孙则的断枪,冲出侠客峡,报复发泄地打断了郑修的一条腿。
  在郑修躺在地上嗷嗷惨叫的时候,樊燮现身,皱眉盯着谢寒商几眼,在谢寒商猩红的双眼那无声的质问之中,樊燮沉声命令:“将其捉拿。”
  被押解的谢寒商伏地大笑。
  断腿的郑修捂着残腿叫骂:“杀了他,大帅,将他凌迟处死!哎呦!”
  谢寒商呕出一口浓血,嘲弄地引颈。
  已灰之木,何惧区区军法。
  只是,战死的八千细柳将士,得不到一个答案吗?
  樊燮闭眸持凝,挣扎着做出了裁决:“将谢寒商,以,军法处置,待我奏报天子,便,革除其定远将军一职。”
  郑修不甘:“难道我的腿就这么……”
  樊燮暴怒喝:“这里是九原!”
  喝止郑修,转而挥袖,对谢寒商沉嗓命令:“带下去,行刑。”
  谢寒商被押解的广平军于泥泞里连根拔起,双手反剪,套上铁索,他的眼球充斥血影,大笑如哭。
  “大帅!你何止负我,你负君负国,负黎民百姓!”
  究竟是为何?
  “哈哈哈——”
  侠客峡山谷传响。
  雨声如瀑,渐渐掩盖了痛苦的哭声。
  *
  广平军输了侠客峡,樊燮下令撤出九原,留足一线生机。
  八千将士,死于侠客峡,尸骨无法运回,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峡谷中。
  次日,樊燮上书奏表,谢寒商贪功起衅,妄动兵戈,率八千细柳营袭击铁凛,不计后果,致使我军伤亡惨重,细柳营全军覆没,铁凛占据九原之后,为泄愤怒大肆诛杀平民,军民损失上万。
  请旨,赐杖刑,将谢寒商革除军衔,逐出细柳营,永世不得再用。
  谢钊一见逆子惹出这么大的丑闻来,简直丢尽了谢家的脸,便立刻与之划清界限,上书褫夺他的世子之位。
  官家那时收到的,对谢寒商的弹劾奏表,每日不下十道。
  关于收回谢寒商的靖宁侯世子之位,不止有谢钊弹劾,太尉等人也在上书弹劾。
  无奈官家尚未亲政,无法独断朝纲,只好将此事过问母后。
  太后出手果决,立即应准靖宁侯所请。
  官家听后有些不可思议:“朕以为,谢寒商数度重挫铁凛,并非无脑恋战逞匹夫之勇,九原之战事有蹊跷,母后不觉得么?”
  王太后只是安抚于他,并未给出解释,“官家还小,看不明真相。”
  官家不相信自己看错了人,他早已暗中对九原之战进行调查,广平军上下守口如瓶,对此默契地所执一词,无从下手,官家便写了一封密信,在不惊动太后的情况之下送入了北境。
  雍人不说实话,没想到符无邪竟然在回信之中谈及九原之战,提到若那日大雍能在九原侠客峡埋伏兵力,争夺山谷高处,占据高地作战,准备木桶火油,即便最后细柳营全军覆没,铁凛及其三万兵马也断无生还的可能,可惜大雍不善战也不敢战,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官家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但对母后的决定,还是十分不明白。
  *
  汤泉的池水微微泛凉。
  萧灵鹤的后背抵着池壁,仿佛只有用尽全力才能挂在谢寒商的身上,好在水流的缓冲中和了一点疼。
  不然她几乎是要喘不过气来,为自己的骑虎难下,为谢寒商的含冤莫白。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萧灵鹤的嗓音哑得像是要哭。
  谢寒商抱公主坐到池壁上,苍黑的眉鬓夹杂着湿气,现实的欢愉调淡了记忆的痛楚,可伤痕永远都是在的,就像他胸口的那道烫伤疤。
  只是淡去了,但永不可磨灭。
  萧灵鹤忍受不住地哭出了声,水汽沿着眼眶氤氲而出,酿作一滴滴纯露,将坠未坠地挂在睫毛,为公主殿下的美艳里添了一丝楚楚可怜,谢寒商很不容易才舍得将公主放在玉液池的池壁上,见此,又禁受不住蛊惑将公主殿下拽回水中,萧灵鹤轻哼一声,意料之外地没有揍他。
  而是安静地趴向他的肩。
  过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平息,只是哭腔仍然细碎:“对不起,我以前那样臆测你,我和世人都一样,欺你,唾你,从来都不信你。”
  谢寒商轻轻吻了一下萧灵鹤战栗的唇:“殿下,我不曾有过冤屈。”
  她愣愣地看着他,泛滥的池水在身旁流动,好像渗了一些进去,但暑热难忍,没有冰凉刺骨的感觉,湍急的水流是无孔不入的,城阳公主感觉到了,脸颊更加红,衬着水光飐滟的乌眸,有种令人疯狂的风情。
  “我拜将之时,世人赞我誉我,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坠入深渊,世人毁我谤我,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九原一战,我输在自负,输在识人不清,何谈冤屈。”
  萧灵鹤声线哽咽:“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说,海里污浊……污浊至此,你还要回去?”
  谢寒商感受着殿下温柔的紧缠,眉目舒朗,轻声说:“其实,我没有一日不想回去。我的挣扎,是矫情,是虚伪。臣这般矫情的一个人,也只有殿下会包容臣。”
  萧灵鹤哽声说:“嗯。除了我,还有谁这样温柔地包容你。”
  玉液池水流激烈,萧灵鹤仰起玉颈,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呼吸更多气息。
  一粒水珠,沿着公主殿下肤光如雪的玉颈缓缓滑落,在没入锁骨之前,被一双唇吮干。
  萧灵鹤低头看向颈边成束的湿透的墨发,指尖缓慢摩挲过发丝,深入密实的发堆之中,抚向谢寒商颅脑后的伤疤。
  很长的一道伤口。
  商商落下阁楼躺在血泊里的时候,所想的,是四年前大雨里的那个夜晚么?
  萧灵鹤一面沉湎于欢情一面又无法自制地感到心痛,这两种情绪缠绕交织而来,将她整个灵魂都放在寒热两重里痛快煎熬,时而想发出哼鸣,时而又忍不住叹息,无法宣泄,便只好摸着他脑后的伤口,将唇印在他的额头。
  “继续说吧。我都想听。”
  他一时只有动作没有声音。
  萧灵鹤猫儿似的轻轻哼着,抚着他的发,又道:“我在这里。商商,你可以把我视作最好的倾诉对象,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我不会背叛你,不会欺骗你,只会怜惜你,宠爱你,作为你的妻子,和你在一起。”
  她念念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在她耳边说。
  “一个真实丑陋的谢寒商,殿下还想了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