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季苇一试图把这句话藏进哄孩子般的语气里,就好像他纯粹是为了担心张渊失望才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再加个班。
  以此掩盖,他自己确实也想拍的事实。
  张渊的戏份所剩不多,明后天是最后的重场戏,如果顺利结束,之后就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背景板镜头。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活动板房门口,正午太阳高悬,把他整个人映成细长的一条黑影。
  像是杂在原石里的深色宝石,有待打磨,或许能一鸣惊人。
  既然是他独具慧眼从河里捞出来的,凭什么不能由他亲自操刀呢?
  *
  flag不能乱立,人想偷闲,通常就不得闲。
  对张渊许下诺言一个多小时,折腾大半天怎么都折腾不完的那两场戏忽然就顺利结束了。
  程秋派人来喊季苇一,附带一句没歇够就算了。
  他还是从沙发上爬起来,慢腾腾跟过去,走到人群中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张渊的外套。
  原本只是接了没真想穿,坐着不动身上就发冷,迷迷糊糊把衣服套上,忘了脱。
  别人不知道,他和张渊却清楚。季苇一在心里默念三次这衣服当初是他花钱买的,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衣服,往机器前面一凑,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
  倒也不是装得,他本来就热爱工作。
  上午不顺利,进度拖慢了些,下午的安排格外紧。时间过得急匆匆,演员有耐心耗下去,太阳落山的时间却不等人。
  抢在天光消失前,总算拍完计划中的最后一个镜头,程秋看完监视器里的影像,拍拍手喊收工。
  全天下的社畜都最喜欢下班。
  第一天到这里来,风里的沙尘和紫外线的强度都一时还令人无法适应,能顺利收工早点回去歇着,每个人都挺高兴。
  乐极,就容易生悲。
  季苇一在一众琢磨着收工后要不要去聚一聚喝一杯在新地方探探路的讨论声里站起来,熟悉的黑暗再度袭来。
  他最近遇到这种情况太频繁,心脏功能弱,血液总是不能及时泵到头顶。即便留心起身的动作不要太剧烈,还是会遇到忽然眼前一黑的情况。
  照常理,他只要站定等待血压恢复,一过性的缺血并无大碍。
  但这次的黑暗时间似乎格外长,轻微水肿的双腿忽然间好像失去控制。
  人像是悬在半空,在黑暗里无所凭靠。
  莫名的恐惧从心底里升起,季苇一下意识地向前摸索了一下,不期扑了个空。
  身体在一瞬间失去平衡,他探虽然往前探,跌却是向后跌的。后脑勺磕在某个硬物上,剧烈的钝痛从一点激发,紧接着,各种喊声和重物碰撞的声响一连串传过来。
  季苇一无力去分辨周围具体都是什么声音,失重与视线混沌,心脏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
  疼痛将他吞没的时刻,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向下摔。
  下一秒,熟悉的温度包裹住他,非常用力,以至于被紧锢的手臂身体都疼痛起来。
  季苇一依旧看不清楚,却下意识地喊到:“张渊。”
  “嗯。”青年的声音在他耳畔用力应了,抱着他胳膊越发收紧:“在,别害怕。”
  季苇一挣扎一下,占满冷汗的手向前攀握。
  这一次没有落空,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撕破黑雾,张渊的脸。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好像已经非常熟悉他的温度。
  季苇一猛喘几口气,视线复明,才意识到自己半趴在张渊怀里,全剧组的人几乎都围在他们身边。
  疼痛再度清晰起来,他试图自己站直,轻轻一动,觉得有点恶心,睁眼闭眼天地都在转。
  意识到他在动,抱着他的胳膊又紧了几分。
  “我是不是撞到什么东西了?”季苇一缓口气,仍不敢抬头。
  旁人说话的声音好像都离他很远,隔着什么罩子传过来:“……摄像机……碰……”
  他觉得自己脑袋转不动,很难把零星的词语拼接成完整的意思,于是直入核心:“撞坏什么东西了吗?”
  这次倒是听清了:“就碎了个镜头。”
  镜头虽然也不算便宜,比起其他东西来,简直可以说是消耗品。季苇一呼一口气,发出一声财大气粗的低叹。
  程秋凑过来:“你别管镜头了,你是不是磕哪儿了?”
  她的声音飘过来,仍像是在脑袋里徒劳地打转。
  眩晕中,能抓住的好像只有张渊。
  像旋涡中的定海神针,叫他不愿意松开手。
  张渊抬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脑后,摸到一个不小的包。
  恶心反胃的感觉再度清晰起来,季苇一用力握着张渊的手,把脸埋在他身上:“张渊,我有点晕。”
  第57章
  黄昏是慢慢到来的, 但天黑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太阳落下去以后,好像只是在没有窗的室内待了五六分钟,再出来时, 周围人的脸就泡在夜色里。
  人烟稀少的地方灯自然也少,除了国道旁间隔均匀的路灯, 连前车的尾灯都依稀不可辨。
  视觉剥夺更加引起张渊的不安, 摸索着找到头顶的开关往前推, 白惨惨的灯光照亮后排车座。
  他看到身旁季苇一的脸,被发胶固定的头发经不住又是汗水又是蹂躏的折腾,早乱蓬蓬垂下来盖在额头上。
  像是离上次剪头发才过了几天的功夫, 季苇一的刘海又长长了, 细碎柔软的头发蹭着眼皮。
  即便有头发挡着, 张渊还是看见他额头上尽是细密汗水,灯光一照亮晶晶的反光。
  季苇一半侧着头,以便把受伤的后脑勺空出来, 视线角度微微仰起, 正好对上顶灯。被过于明亮的灯光激得闭上了眼睛:“太亮了。”
  他不耐痛,开车的却还是剧组的司机。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太过娇气, 就不得不咬牙忍痛, 连带着脾气格外不好。
  即便无法分辨他的语气,张渊也从季苇一的神情中看出他的不耐。犹豫片刻, 却没有把灯关上, 只是伸手将光线阻了一阻。
  “还亮吗?”
  灯光透过他的指缝在季苇一身上投下一棱一棱的阴影,因为太瘦, 圆领t恤也显得松垮, 领口顺着他的姿势垂着,露出胸前大片皮肉。
  张渊看到他喉结上下滑动, 不断默默吞咽,脖子上的汗水随着动作滚落进锁骨窝里,积成浅浅的一摊。
  皮肉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但季苇一仍然感到反胃。
  刚刚受伤那会儿他趴在张渊肩头缓了一阵,待到要上车的时候颇觉头晕有所缓解,甚至是自己慢慢爬上去的,但车子一动就又意识到症状依旧存在。
  国道在修路,程秋把剧组里一辆很耐造的吉普车拨给他们送季苇一去医院,但因为底盘高,颠起来人像在船上。
  季苇一忍着不吐已经耗尽全部精力,无暇顾及旁的。直到车终于开过最破最颠簸的那一段路,才意识到张渊摇晃的车里始终一手撑着车顶罩着头顶的灯。
  像那个什么,美国自由女神像,还是盘古开天辟地的。
  怕要吐,非万不得,他懒得开口。然而张渊这个造型实在看得季苇一头晕都忘了:“你干什么,好好坐着。”
  他都担心他从后座甩进副驾驶。
  张渊依旧进盯着他起伏的胸膛:“你嫌亮。”
  若非他这么说,季苇一几乎都没反应过来他是在遮灯。
  顿时十分无奈:“那就把灯关了。”
  他看见张渊的脸昏暗的光里朝他俯下来,尔后顶灯被关掉。
  乍暗让季苇一短暂地彻底跟丢张渊,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前,他的额角被搂着枕在张渊腿上。
  “颠。”张渊说。
  有理有据,惜字如金。
  季苇一虽然刚刚还在他肩上趴了半天,一来那会儿晕得够呛,二来……
  肩膀和腿毕竟不一样。
  忙过一天,肌肉都充血,他脸颊下枕着的那条腿硬邦邦的,隔着牛仔裤也觉出烫。
  季苇一试着抬了抬脖子,恰逢车一晃,眩晕感再度猛烈袭来,他几乎是跌下去,没忍住一声闷哼。
  张渊搂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有个大包的后脑勺。这样躺着,倒确实比靠在车座上更舒服些。
  季苇一起先是不能动不敢动,等不适感稍微减轻一点,发现张渊一手揽着他,一手侧着在离他脸很近的地方,掌心冲着他。
  他还以为张渊是怕他掉下去,因此护着他的头,只是面对着掌心实在有些尴尬。
  略略将脸偏开,那只手却又追了上来。
  季苇一被惊得长出一口气,呼气全拍在张渊掌心上,像蒲公英的绒毛搔过,有一种湿润的痒。
  张渊没躲,任气流穿过自己的指缝。如果耳朵好用,他应该能通过呼吸声判断季苇一的状态。可是偏偏现在看不清又听不见,不找个什么方式确认,心里总是慌得厉害。
  车里没人说话,他听自己的心跳声特别大,紧张得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