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没留意未关的窗户,轻轻把门吹开。
  *
  张渊盯着天花板上一闪一闪地红点出神。
  他不认床,准确来说是对生活的要求不怎么高。
  遇到好吃的就多吃几口,遇到没那么喜欢的食物也不会让自己饿着。便宜的衣服贵的衣服,穿在身上除了冷热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分别。睡觉的地方也是一样,能躺就行,不能躺靠一下也睡得着。
  像今天这样不知为何难以入眠的时候是极少有的,白日里的场景片段像幻灯片一样从脑海里跳出来,杂乱无序,也很难说具体让他产生了什么样的想法,但张渊无法阻止画面出现。
  住在季苇一家里,他起初觉得不该随意走动,但失眠的感觉实在陌生而痛苦,他盯着那个闪动的红点久了,总有种那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感觉。
  这实在令人烦躁,张渊辗转反侧,而后猛然从床上坐起,离开卧室。
  客卧在二楼最后一间,走廊上装了声控灯。但因为不想拖鞋弄出声音,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看见楼梯口的第一房虚掩着房门,透出的依稀光亮在黑暗的走廊格外明显。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季苇一仍困在心慌里,说是看电影,眼睛徒劳追着画面,脑子里空荡荡。
  门打开时的响动惊了他一下,捂着心口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谁?”
  漆黑的走廊里探出个脑袋,张渊看着他,眨眨黑眼睛:“你没睡觉?”
  季苇一长舒一口气,虽然在自己家里,却有种上学时上课偷看课外书被老师发现的刺激感:“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幸亏他看得不是恐怖片,不然现在该叫救护车了。
  “我不知道。”张渊说,他确实判断不了自己走路有没有声音,但说完就想起声控灯好像是没有响,又说:“对不起。”
  他径直走进来,昏暗的屋内只有投影灯光散落的余辉落在季苇一身上,以至于他第一时间没有发现对方脸色苍白:“你也,睡不着?”
  这个“也”字让季苇一叹了口气,失眠的人在深夜总有种同病相怜的共情,他冲张渊招招手:“看电影吗?”
  这次不是手语教学片了。
  张渊走过去,季苇一才发觉他身上只穿一件宽大的t恤衫,勉强盖着屁股,四角裤的末端都露在外面,光着两条腿。
  季苇一大惊:“你为什么不穿裤子?”
  画面正好黑了一秒,张渊没能看清季苇一的嘴型,就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嗯?”
  他的态度太过于自然,以至于季苇忽然开始怀疑,难道穿睡裤这件事难道超出了张渊的认知范围?
  那他如果勒令对方穿上裤子,是不是有点容易伤害孩子的自尊。
  虽然他也不知道张渊的自尊点具体长在什么地方。
  “你上来,盖上。”季苇一把自己身上的毯子往旁边匀了匀,盖住张渊的腿,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同盖一条毯子,两个人顿时变得很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凑过来,季苇一偏了偏头:“别看我,看电影。”
  扭头又想,电影多半是看不懂的。
  音乐在《海上钢琴师》里的存在感太重了,可张渊却偏偏听不见。
  季苇一试图站起来:“我给你换一部吧。”
  张渊却牵了一下他的袖子:“不用。”
  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好像很凉,阻止他离开毯子:“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
  一旦专注地看着什么地方,张渊的神情就会变得出奇的笃定,季苇一被说服了:“那我给你讲讲。”
  电影已经进行到后半段,1900下船又去而复返。
  季苇一尽力把1900传奇的一生,凝聚在最简单朴素的词汇里,低声细语,慢慢讲述着。
  张渊在昏暗的灯光里尽力捕捉季苇一口型的变化,不知不觉,越凑越近。
  耳朵对他而言是不值得被信任的,多年以来,他和世界沟通,更依赖的是眼睛。
  但也不止眼睛。
  在视觉被昏暗折损后,安静的世界里,其他感官被格外放大了。
  他嗅到季苇一身上若有似无的清苦香气,是车载香薰的味道,混入雨天特有的湿润味道,和毯子上柔顺剂淡淡的花香,似乎在对方每一次呼气时变得格外明显。
  裹着毯子对他而言其实有点热,是因为季苇一叫他盖,他才没有掀开。
  而对方身上睡衣的丝绸面料冰凉轻柔,他无意之中碰到了一下,就忍不住把皮肤贴上去。
  绞尽脑汁组织语言的季苇一没躲,不仅没躲,甚至没发觉二人似乎已经靠得太近。
  张渊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丝绸布料无声无息地包裹他的身体,血液循环加速,手脚慢慢暖起来。
  肌肉回温,身体随之逐渐放松。张渊的呼吸深而长,贴着他的胸膛,季苇一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节奏呼吸,悸动的心脏慢慢平静。
  疼痛来的时候会特别明晰,好像体内的每一颗脏器都在嘶吼哀鸣。但舒适的身体往往会让人意识不到身体的存在,好像浸在温暖的热水里,没有痛苦的漂浮。
  所以当电影结束的时候,季苇一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被张渊圈了起来。
  头枕在对方搭在沙发上的一条手臂上,刚好撑住了脖子。脚顶在张渊的大腿上,像是在脚底放了个暖水瓶。
  简而言之,和窝在他怀里没什么区别。
  季苇一动了一下,发觉甚至很难不着痕迹地溜出来,虽然尴尬,还是轻拍揽着他的那条胳膊:“张渊。”
  张渊转过脸来,把视线从黑掉的屏幕挪回季苇一的脸上。
  很意外地,季苇一在那张少见浓烈情绪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惶恐。
  “他死了吗?”张渊问,“他不下船,他死了吗?”
  “他——”季苇一语塞,在他自己的角度看,死亡毫无疑问是1900自我选择的归宿。
  但他忽然觉得这话对张渊而言有点残忍:“嗯,电影嘛,都是假的,讲故事。既然故事没有说的那么清楚,你怎么想都可以。”
  “那不要死,”张渊深吸一口气。
  头一次为一个虚假的故事而感到悲伤惆怅,这种情绪让他感觉到很陌生。
  他不自觉地,将怀里的季苇一搂得更紧些:“我不希望他死。”
  被圈住的季苇一愣了愣,腾出一只手来,隔着毯子拍一拍张渊的膝头:“嗯,那你就可以想象他还活着。”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张渊忽然说:“你的心跳很快。”
  他说完这句话,皱着眉头犹豫片刻,松开怀里的季苇一。
  把手放在自己胸前,停留两秒钟,“唔”了一声。
  “是我的心跳。”张渊说。
  第19章
  电影看完已经后半夜三点钟,要不是下雨,天都快亮了。
  张渊看到结局,一副恍恍惚惚丢了半边魂的样子。季苇一只觉得碰上《海上钢琴师》这样的名作,一时看进去了也是正常。
  想张渊平日里不声不响,说不定在这些地方意外的细腻敏锐,不愿过多干涉引导,只打发他去睡觉。
  自己也回到卧室,像是把最后一点精力都耗尽,沉沉睡去。
  他本来觉很浅,因为容易累,时常前半夜早早就躺下。然而越累越睡不踏实,睡到午夜一两点醒一次,凌晨四五点钟又醒。
  醒也是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把几段浅浅的睡眠分隔成琐碎梦境,睡一觉倒像是额外进行了许多劳动。
  昨天也累,中途还被鬼压床惊醒了一次,睡过去之后意外竟得了一夜好眠,再睁开眼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天都大亮了。
  许阿姨忙跟他打招呼:“小舟吃什么?馄饨面条现下锅,五分钟就给你端上来。要是想吃点干的,阿姨去蒸包子。”
  “馄饨,”季苇一在餐桌上坐下,才觉得屋里缺点什么:“张渊呢?”
  “不是你嘱咐小琮带他去配助听器嘛,走了能有快两个钟头了。”许琮是许阿姨家的一个远亲,当初也是因为她才介绍个季苇一当助理:“小琮办事,你放心呀。”
  季苇一没说什么,自顾自坐下来吃馄饨。他家里所有的速冻食物,其实也都是许阿姨自己包的。每一颗鲜肉虾仁馄饨里都有一整个的手剥虾仁和嚼得出形状的大块黑猪肉,轻轻咬开,清香的汤汁溢出来。
  鲜,但是滚烫。
  季苇一心不在焉,就让那热汤烫了舌头,把馄饨吐在碟子里。
  许阿姨在一旁紧张起来:“不好吃?和上次你喜欢的是一样的,是不是冻久了——”
  “烫。”季苇一拿旁边的白水漱口,水是温的——他面前本来也不会出现凉水,但这时候心情就更差:“舌头痛,不想吃了。”
  家里就他自己,许阿姨即使找人告状,一时半刻也还来不及跑过来教育他。
  季苇一堂而皇之地离开餐桌,忽然又觉得一阵无奈。三十几岁人了,省一顿饭也要像小孩子那样被念叨,这事儿本身就挺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