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谢君棠岂会看不出他在撒谎,却只作不知,他又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窸窣的轻微声响,他视线落在一个个印得方方正正的油墨字迹上一动不动,冷冰冰地道:“无可奉告。”
  显而易见,他知道点什么但当下并不想说。
  挫败和失落淹没了云岫,他抱紧食盒默默出了屋子,直到向管事归来的消息传到小楼才略振作了些。
  向管事风尘仆仆,连热茶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来同云岫禀告,“小郎君,楚大夫开的药抓齐了,老奴已经叫人拿去按着方子煎了。另外楚大夫说若那位爷继续留在别苑休养,五日后他还会上门来复诊一次。只是……那位爷有些讳疾忌医,未免他心生抵触,楚大夫让老奴知会您一声,复诊的事先不必让他知晓,且务必盯着他按时服药,时时规劝他平心静气,切勿妄动肝火。”
  云岫道:“我记下了,五日后还要劳烦向伯派马车去接楚大夫过来出诊。”
  向管事立马应下此事,他喝了口茶又提起早上别苑被围的事情来。他一回来就听底下人说了,虽则年轻时曾跟着云父见识过风雨,却也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仆役们一知半解,只说是京兆府为了抓什么大盗围了咱们别苑,小郎君可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向管事心思敏锐,又刚从帝都回来,一路上都不曾听闻有钦犯逃脱,这平白无故冒出一个江洋大盗来,还闹出这等乱子,由不得他不谨慎。
  云岫信任他,也就不再隐瞒,遂将龙骧卫之事悉数告知。向管事知晓了来龙去脉又听说住在隔壁屋的是个龙骧卫,立马瞠目结舌。
  云岫道:“向伯,此事不宜声张,你自个儿知道便好。”
  向管事自然知晓轻重,保证道:“您放心,老奴绝不会透露出去。只不过……”他面露忧色,“这大盗尚未被缉捕归案又不知潜伏在何处,只怕他真翻进咱们别苑里来,这等刀口舔血的恶徒什么事干不出,咱们既然提前知道了还是要防备着些。”想到这儿他立马坐不住了,急着去安排防卫事宜。
  人走后,云岫拿起先前那首没作完的七言静静思索,只是苦思冥想了许久仍一无所获,灵感就像枯竭了的溪流一滴不剩,他索性将其扔在案上下了楼在园中踱步换换心情。
  没多久就见一小厮端着食盒往这边走来,云岫叫住他一问才知是来送药的,想到依照那人性子,这活计大抵最后还会落在自己头上,干脆一事不烦二主,接过食盒上楼去找谢君棠。
  云岫轻敲了几下门,无人应声,便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见对方靠在大引枕上正睡着,胸膛微微起伏,手中虚握着翻了一半的书,眼下青黑似乎比在宫中那会儿还要深上几分。
  云岫犹豫地看了看手里的食盒,想叫醒他起来吃药却又有些不忍了。
  谢君棠睡得很浅,警惕性也极高,早在门被推开的霎那他就惊醒了。他慢慢睁开眼,见云岫呆怔地站在自己床前,一脸纠结,便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做什么?”他嗓子仍旧哑着,但不会让人觉得难听,此时又添了点刚睡醒的慵懒之意,听在云岫耳朵里,酥酥麻麻的让人心肝跟着颤了几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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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周五见~
  第45章 罪妇
  云岫掐了掐掌心稳住情绪后把药碗从食盒内端了出来,稍顷,酸涩微苦的气味在屋内逐渐弥漫开,“大夫开的药煎好了,赶紧喝了罢。”
  谢君棠揉了揉眉心,脸上残留着疲惫之色,“不是说了么,你喜欢就自己拿去喝了。”
  之前见他愿意吃饭还以为是已经想通了,没想到这会儿又闹起了脾气。
  云岫端着药碗走近了些,好言劝道:“喝了药你这病才能好,你是不是怕苦?我屋里有莲子糖,喝完药吃一颗就不苦啦,我现在就去拿。”
  谢君棠不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说了不喝就是不喝,快滚!”
  明明自己才是此间主人,这人不过客居在这儿,怎么横起来连自己都要撵出去,何等的嚣张!还有他嘴上说自己不是三岁小儿,但看看他的所作所为,先是绝食,现在有病又不吃药,怎么劝都不听,岂不就是三岁小儿的行径?
  若是打得过,云岫真想痛揍他一顿,然后捏住他鼻子直接给他把药灌进去,只要想想那个场面就觉得身心痛快,无比解气。
  唉,等一下,云岫从臆想中醒过神来,心道,这人现下病着,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纵然自己身量上没有优势,但如果多来几个人帮忙压住他的手脚,不信制不住他,到时候灌药也就轻而易举了。
  若是换做平时,云岫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以多欺少的事来,但楚大夫交代在先,这人又实在冥顽不灵,非常时刻当行非常之法,且云岫受了他好几回气,他脾气再好,终归不是泥人,偶尔让对方吃个瘪长长记性也好。
  这般盘算着,云岫紧张得心跳加速。
  谢君棠见他还不走,眉宇间怒意更重,斥责道:“听不懂人话么?还不快滚!”
  云岫握紧拳,心道你等着,转身就出了屋子,随后把自己身边几个伺候的丫鬟小厮全都叫了上来,与他们嘀嘀咕咕秘议了一阵,最后把手一挥,一堆人就呼啦啦冲进了隔壁屋。
  谢君棠被吵醒后睡意全无,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翻着书卷。云岫带着人杀进来的时候,他因为被吵得头疼心情愈发不好,一张脸阴沉沉地拉下来,如同玉面修罗,他压着怒意问云岫:“这是何意?”倒反天罡不成?
  云岫心底发怵,但箭已在弦上,若临阵退缩岂不太过窝囊,想着终归是为了他好,遂把心一横,忍着兴奋和忐忑交织成的战栗从牙缝中生硬地挤出三个字:“给、我、上!”
  谢君棠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原先缩在云岫身后的几个下人纷纷朝自己扑了来,不过数息之间就按住了自己四肢,脸色顿时大变,怒道:“云岫,你要做什么!”
  云岫顶着他噬人的可怖目光,双腿软得差点支撑不住身体,他双手捧着药碗,哆嗦着声音对其中一个小厮道:“扒……扒开他的嘴。”
  “你敢!”谢君棠目眦欲裂。
  下一刻,小厮已擒住他下颚,使了个巧劲用力一抵,谢君棠被迫张开了嘴。他眼底猩红一片,因为暴怒就连双颊都似喝了酒一样染上了薄红,如果视线能化成实质,云岫可以肯定自己此刻早就万箭穿心而死了。
  他喉结滚了滚,冒着那股子杀意三两步走上前,将药往对方嘴里倒去。
  谢君棠挣扎着,不断扭动四肢,奈何他病中力弱,竟连几个少年仆役都不敌,一切反抗皆为徒劳。
  那药汁倾入喉管犹如沸水,那按住他手脚、此刻俯视着他将自己所有的狼狈不堪尽收眼底的仆从投下浓重的一片暗影,他们稚嫩面容上的惶恐在谢君棠眼中突然变得光怪陆离起来,扭曲跳跃着逐渐转变为一张张暮气沉沉浸着阴毒的脸孔来。
  虚空中吹来陈朽带着腐味的风,耳畔少年男女的娇嗔低呼变作内监那种尖声尖气、雌雄莫辨的语调:“蒲氏罪妇,失妇德,阴挟媚道,有蛇蝎之毒,为先帝所恶。然身居冷宫,怀执怨怼,秉性藏奸,不知悔过。兹奉太后懿旨,赐鸩酒一壶,命尔了断,以赎己罪。”
  那个身着粗布麻衣,在数年冷宫生涯磋磨中已无当年朱颜昳貌的丑陋老妇,状若疯癫地叫骂着:“顾氏贱婢!不得好死!今日我之命数必为来日尔之结局!”
  当时年仅十一岁的自己被几个內监掼在地上,隔着半洞开的门扉目睹了生身之母被灌下死药的全过程。
  他母亲不甘就此殒命,挣扎中将喂到嘴边的鸩酒掀翻,随后几个宫人一拥而上,按住她手脚试图将其制服。他母亲拼死不从,立马又被折断四肢按在地上,接着被捏住喉管,以一个屈辱难堪的姿态大张着嘴巴。那鸩酒整壶倾泻而下,泼洒在衣襟和地上,那咕嘟咕嘟的水声犹如魔音,不间断地盘桓在破败的屋宇中。
  鸩酒毒发很快但让人咽气很慢,他母亲吐了一地的血,在血泊中苦苦挣扎了半天才断了气,死后五官狰狞可怖,如同恶鬼。
  传旨太监嫌弃地捂住口鼻,指挥着宫人用草席裹住女人的尸身拖出宫去,随后走到他面前,轻飘飘地道:“太后慈善,怜你刚失了母亲,允你搬出冷宫并于五日后参加她老人家的千秋盛宴。”
  ……
  谢君棠瞳孔涣散,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直到云岫将药悉数灌下,松萝几人放开他手脚为他盖好寝被,他仍一动不动地望着虚空出神,不言不语,仿佛失了三魂七魄。
  松萝后怕地扯了扯云岫,“小郎君,他这是……”
  适才灌药,云岫出了一身的汗,他抹了把脑门,俯下身去看谢君棠,见他毫无反应,不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很快发觉这人眼神儿虚浮,眼珠子直愣愣地纹丝不动,脸上虽无甚表情,可没一会儿眼眶里竟淌下两串泪珠慢慢滑落在鬓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