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而其他人听到棠林的车到了,便也都一哄而散。
  棠悔挺着下巴,撑着背脊,直到确认所有动静都消散,才低脸,指腹勉强撑住额侧,冷汗滴落到睫毛。
  她呼吸紧促。
  尽力去遏制疼痛,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颤了颤手指。
  “棠小姐,你怎么了?”身后传来声音。
  棠悔不答话。
  她闭着眼,双手用力抠紧膝盖,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时。
  有什么东西似乎被递了过来。
  带着对棠悔来说陌生的皂香味,干净,不浓郁,和它年轻的主人一样,缺乏攻击性、警惕心,以及出现在这里所需要的威慑力。
  “您可以用这个。”年轻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努力将每个字都说得标准,反而显得有些刻意,“我来之前刚洗过的。”
  棠悔没有去接对方递过来类似手帕之类的物品,而是再次摁进腕心伤口,保持着最后一点耐心,
  “你怎么还不走?”
  年轻女孩似乎有些错愕,不说话了。
  棠悔阖了阖眼皮,“你走吧。”
  出院时所注射的止痛药似乎失去效用,疼痛愈演愈烈,几近将她清醒的意识吞掉。
  而棠林马上就会到达灵堂。
  不管这个年轻女孩是出自什么原因来找她,棠悔都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人纠缠。
  她等了一会,都并没有听到对方离开的动静,便蹙了蹙眉。
  刚要开口驱赶——
  被汗水和血迹浸湿的手腕上,却突然被柔软丝帕盖住。
  棠悔还没来得及反应。
  便听见年轻女孩小心开口,“棠小姐,你手上渗了很多血出来。”
  也在她再次试图拒绝时小声提醒她,“刚刚很多人都在看你的手。”
  棠悔垂了垂睫毛。
  冷汗再次低了下来,她手指动了动。
  她能感觉到丝帕轻轻落在手腕上——这并不是她平时惯用的高级材质。
  但触感并不粗糙,也相当透气,想必也是对方在来她身边时精心挑选。
  不过。
  她此刻的确不想被棠林目睹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便攥紧丝帕,轻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的,棠小姐。”对方关心她,真诚多过讨好,“您冷不冷啊?”
  棠悔被风呛得轻咳一声,额头上溢出更多冷汗。
  而这个年轻女孩听到她咳嗽,一下子着急起来。
  匆忙之下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窸窸窣窣地擦干净,才整整齐齐地披在她膝盖上,语气极为小心,
  “棠小姐,您放心,这是我买得最贵的一件外套了。”
  绕是棠悔再没气力,也笑了。
  这个人像是来自离她很远的地方,带着不太高档的、稚嫩生疏的口音。
  也带着她年轻时没拥有过的赤忱。
  甚至是在来见她之前就足够了解她,知道她厌恶什么,清楚她性格古怪,甚至考虑颇多,为了给她一个好的印象,提前购买认知之中最昂贵、最适合这个场所的着装……
  哪怕这些,都远远够不上棠悔的最低标准。
  “棠小姐,抱歉,我不是故意惹这么多人过来的。”或许是因为她太久不说话,年轻女孩再次开口,声音发闷,“是他们都不让我进来找你。”
  “为什么要来找我?”棠悔终于出声,声音嘶哑。
  “是您的母亲让我来的。”
  她问一句她答一句,像上课回答老师问题的乖学生,“她说我是你的保镖。”
  棠悔有些恍惚。
  棠蓉一向不喜她多疑阴沉的性格,也不喜她在她事业上升期出生。
  平日里两人都住在白山山顶。
  日常交谈也不过两三句,又怎么会特意给她找个保镖?
  或许是她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对方又相当笨拙地补了一句,
  “棠小姐,你可以相信我。”
  “相信你?”
  棠悔又笑了。
  灵堂里嘈杂嚷闹的声响疯狂涌入耳膜,生前不可一世的棠厉棠蓉,如今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尸体,像被挂起来的、风干的画,遭受窃窃私语。
  棠悔陡然咳嗽起来。
  在黑暗中寻到这人声线所在之处,神色恹恹地问,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因为……”
  年轻的、突如其来的保镖小姐与她初次见面,不懂得怎么面对她的多疑和反覆无常。在那天停顿很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棠悔笑了一声。
  看来这个人是真的不懂。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人。
  她耐心耗尽,把肩上带着热意的外套挪开,想要再开口让对方离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对方却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因为,因为我是你的人。”
  棠悔停下动作,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而眼前黑暗里。
  保镖小姐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湿漉漉地,郑重其事地呼出一口气,
  “棠小姐,我是您的人。”
  时隔多年。
  棠悔仍旧对当时记忆犹新,不是因为这句话时听起来有多可靠,有多特别。
  与之相反。
  她觉得突兀,诧异,也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傻气过了头。
  只是说这句话的人太过呆板,语气沉闷,以至于听起来,才会有很多很多让人无法去质疑的真心。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
  棠悔都觉得,十九岁的隋秋天,好像一场青涩的雨。
  什么也不懂,兀自落到她身上。
  因为棠蓉嘱咐她,让她成为她的人,永远保护她,把她的性命放在自己的性命之前,她就真的在遭受质疑时手足无措,只好选择对棠悔说——
  我是你的人。
  后来七年。
  她似乎真的做到了当年那句话。
  即便棠悔最开始对她有所怀疑,一次又一次让她离开,她也总是默不作声跟在她身旁,守护她的王冠,为她遮挡那把悬在头顶的刀,也为能够成为她合格的保镖,做出很多努力。
  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
  保镖小姐吐字发软的小城口音消失了,变成了咬字清晰的,像是在念书一样的普通话。
  保镖小姐开始懂得很多上流社会的礼仪,甚至是极为苛刻地遵守,除非紧急情况,不会在没有经过询问之后就擅自闯入她身边。
  不会像在葬礼那天那样,因为错过车担心她没人护着便直接一路从车站跑过来。
  不会在她面前整个腮帮子塞满食物再和她说话,更不会在她面前露出不合时宜的笑脸,不会冒冒失失地给她披自己的外套,不会擅自将自己的手帕盖在她手上……
  也总是容忍她的一切需求,看她脸色苍白就学做给她补气血的汤,哪怕那时候受很多伤,流很多血,是自己。
  时间过得比她想象中更快。
  而她的保镖小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身上多了很多沉稳,可靠,却少了很多青涩,莽撞。
  甚至。
  也不再想当她的人。
  想到这里,棠悔掐紧指腹,她对此有过不解,不满。
  也产生很多惶然。
  她想不通隋秋天为何要离开。
  但她想,只要隋秋天愿意留下来,她什么都可以给。
  可隋秋天从不向她袒露自己,与她相处时从来恪守分寸,在她面前甚至没有太多的开心和不开心,也从不开口向她索要任何东西。
  她要给她什么?要做些什么?才能让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风刮进来。
  棠悔安静坐在床边,突然想起自己送过去的那些凤梨酥。
  她沉下心绪,摁下自己平日里与隋秋天即时通话的纽扣按钮。
  在隋秋天应答之前。
  便发出询问,“隋秋天,你吃过我给你的凤梨酥了吗?”
  随后。
  她有迟来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稍显迫切。
  或许是因为,她想让保镖小姐尽快食用她送过去的凤梨酥。
  也因为。
  她绝不接受她要离开自己。
  8「白山山顶」
  ◎“苏秘书,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棠悔似乎格外在意那些凤梨酥。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想。
  当女人声音从通讯耳机中传过来的时候,隋秋天正鼓着腮帮子,努力处理着那些垒成小山的凤梨酥中的一个。
  听到这个问题,她站起来的动作倏地顿住。
  第一反应。
  她以为棠悔是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她上楼,于是已经打开了门要往楼上走。
  第二反应。
  她匆匆忙忙地将口腔里甜腻的凤梨酥咽下,又抹了抹嘴,声音有些含糊地回应,
  “我在吃的,棠小姐。”
  棠悔停了一秒。
  像是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你刚刚是不是又已经站起来了?”
  隋秋天看着自己的鞋尖,有些茫然,一下子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就这么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