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柔和,“你也想和他们一样出国吗?如果你不想找家里要钱,我……可以帮你。”
  她斟酌着用词,她见识过绪东阳那点自尊心,试图将“借”字说得不那么生硬。
  绪东阳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说:“谈丹青,你还是这样。”
  谈丹青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清晰的控诉,不由有些不悦。她怎么样了?她又不是找他借钱,她可是借钱给他。这种时候,不应该叫她一声金主妈妈么?怎么苦大仇深得像一只倔强小白花。
  绪东阳沉默着,下颌线绷紧。
  谈丹青试探了一声:“喂,绪东阳……又生气了?”
  “你上课的时间快到了,”绪东阳说:“我送你过去。”
  “嗯。”
  回去的路上,两人话很少,空气凝滞,算得上不欢而散。
  绪东阳送她到教学楼楼下,说:“我回宿舍一趟。”
  “嗯,那我去教室了。”谈丹青应了一声,转身上楼。
  *
  绪东阳愤怒并非源于什么可笑的自尊心,他在谈丹青面前还有什么自尊?
  他真正愤怒的,是谈丹青仍然没有将他纳入未来的规划里。
  她还是保持着那潇洒的随时抽身就走的姿态,似乎一旦时机到了,她就会昂首大步往前走,将他留在原地,不管他的死活。
  他爱的就是谈丹青的这份坚定,是她谈及自己梦想时,眼中闪烁的星河。
  可同样的,他最怨恨的也是她这油盐不进捂不热的决绝。
  他沉着脸,快步往宿舍走。
  有同学擦肩而过,跟他打招呼。
  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刚到宿舍门外,还没推开门,就听见王越桓的声音:“……丹青姐是阳哥的女朋友,你刚刚加什么微信?”
  紧接着是张鹏不耐烦和刻薄的辩解:“我都说八百遍了,我就是问问她厂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就一个高中毕业小网红,年龄还那么大。你们一个两个,都快把她捧到天上去了,哄抬逼价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门“哐”的一声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
  宿舍里瞬间鸦雀无声,连空气都凝滞了。
  绪东阳走了进来。
  径直走到张鹏面前。
  张鹏体格只有绪东阳一半,脸色煞白,他以为绪东阳要一拳头把他脑袋打开花,吓得紧闭眼睛。然而预料中的拳头并没有落下,耳畔掠过一阵拳风,绪东阳抬手越过他的头顶,取下了上方一件外衣。
  张鹏惊疑不定地睁开眼睛。
  绪东阳将衣服随意搭在臂弯,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你今天有机会能来这儿上学,不是你有多了不起,而是你运气好会投胎。投了个智力好、条件好的家庭。别人不过是没有你这个条件,不然能做得比你好几百倍几万倍。
  “知道她的小工厂能养活多少人吗?创造了多少就业*机会吗?人家赚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来路正,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除了浪费国家的教育资源刷了几个绩点,你做了什么贡献?配在这里叫?”
  宿舍一片死寂。
  张鹏类似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唯绩优论,对别人势利,对自己更势利,每天就比来比去,比成绩、比鞋、比家境。对不如他的人,尖酸刻薄到极点。
  其他人早就想揍他。
  绪东阳将衣服塞进背包,拉链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还有,”走到门口,他的脚步顿住,“谈丹青他妈的是我他妈的女朋友你他妈的听清楚了就他妈的滚远点。”
  善武者不屑于言,绪东阳平时极少骂人,从来没听他说过脏话。
  这次是头一次听到他一句话里面带四个“他妈的”。
  破天荒头一遭,整个宿舍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一股隐隐的大快人心的愉悦在酝酿。
  张鹏早就该削了。
  大快人心!!!
  绪东阳再多一个字都欠奉,拎包出去。
  王越桓追了出来,大着胆子喊了句,“阳哥,阳哥!”
  绪东阳怒火并非针对他,语气稍缓:“有事?”
  王越桓挠头,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说:“张鹏刚刚说丹青姐的话,你,你别放心上啊!他就是势利眼,丹青姐人真挺好的。她在这儿玩几天?我也是个小东道主,带你们到处玩玩呢?”
  “没事,”绪东阳说,“她是来上课的,时间紧,也没空去太多地方。”
  “上课?”
  “嗯,她在设计学院上公开课。”
  “哇,这也太厉害了吧!”王越桓赞叹了一声,说:“事业有成还这么拼。那个张鹏,他现在傲,出了社会有他苦头吃。”
  绪东阳“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抬手看了眼腕表:“走了。”
  下午的课,绪东阳坐在教室里,眼前的板书和教授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雾。
  谈丹青清晨那句“我倒是可以借给你”和“是你的未来啊”,还有张鹏那张刻薄的脸,在他脑海里反复撕扯。
  心神不宁,笔记只潦草划了几行。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到讲台边,将收拾教案的教授拦了下来。
  “教授,关于您课上提到的合同效力问题……我最近刚好接触到了一个案例,”他思路条理清晰,将谈丹青公司的情况融了进去,“一家小微型企业,就在和mcn公司签补充协议时,在合同里就被设置了类似的‘霸王条款’……”
  教授推了推眼镜,认真听着,眼中渐渐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嗯……你这个切入点很实际,案例也很有代表性。合同双方地位不对等导致的显失公平,确实是实务中的难点。”
  他沉吟片刻,“这样吧,我有个学生,自己开了家律所,专攻中小企业的商事纠纷和合同风险防控,尤其擅长处理这类‘不平等条约’。我把他联系方式给你,你们可以深入聊聊,甚至可以考虑把这个案例作为一个小课题来研究,很有现实意义。”
  绪东阳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好!谢谢教授!”
  *
  另一边,窗明几净的教室,谈丹青脊背挺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讲台。
  这是她六年后第一次回到教室当一名好好学生。她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不放过教授说的每一句话。
  “请注意看,”讲台一侧的投影幕布上,正展示着一幅幅大师的杰作。
  提香笔下丰腴肌肤上流淌的金色暖光与深红天鹅绒的浓郁交相辉映,一束光精准打在主角身上。
  教授不断放大图片,放大到能看见画家的笔触。这一束高光,是由两个白色的撇组成,犹如画龙点睛,让这幅画的人物开始呼吸。
  教授用激光笔圈点着画面细节,“色彩不仅仅是视觉的愉悦,情绪的语言,更是引导视线的魔法师。比如这里,”
  他指向画中人物袖口的一抹亮白,“它在整片暖棕与深赭中如此跳脱,却毫不突兀,反而像一道呼吸的缝隙,将我们的目光牢牢锁在人物的身上。这就是色彩的‘焦点’……”
  谈丹青的笔尖在厚厚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教授的话语像一把精巧的钥匙。
  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在布料市场挑选样布时,指尖划过那些丝绒、绸缎、棉麻,本能地被某些和谐的色彩组合吸引,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其中关窍。
  那种隐隐觉得“这样搭好像更好看”却无法系统论证的直觉,就像一颗颗散落在记忆沙滩上的、蒙尘的珍珠。它们各自闪烁着微光,却互不相连,孤零零地存在着。
  而此刻,教授条分缕析的讲解,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穿珠人,将这些明珠一颗颗串成了好看的项链。这根微妙的“线”,就是体系。
  不知不觉,一下午的课程就这么结束了,谈丹青意犹未尽。
  之前她还担心过来这里上课会浪费时间,但现在她觉得实在是太正确了。
  从教学楼走出来,谈丹青意外看到绪东阳在等她。
  他站在树下,一身都是绿盈,旁边是辆黑色单车。
  谈丹青一脸意外:“你怎么过来了?”
  “我接我女朋友下课。”绪东阳冷着神色,淡声说。
  谈丹青有些好笑,心头那点残余的芥蒂悄然融化,说:“我以为你刚刚生气了。”
  “生气也是我女朋友。”绪东阳说。他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这话孩子气又霸道,却奇异地熨帖了她之前被刺伤的不悦,“好吧。”
  *
  回到酒店。谈丹青洗完澡,穿着丝滑的白色睡衣趴在床上翻看课本。
  墨迹未干,散发着知识的新鲜气息。
  绪东阳也看他的电脑,却喜欢把她一整个圈在怀里,像只巨大的、温热的抱抱熊,下巴抵在她肩窝,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的肌肤。
  “你之前签的补充合同我看过了,我有点拿不准。现在联系了一位学长,他的律所主攻合同法,请他帮忙看有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