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可话已递到嘴边,只能呜咽着说出来:“我被抓走后,心里想着‘这样也好’。阿耶爱你胜过爱我,我若是消失,他日后再不用因我烦心。”
  朱砂语气平淡:“不管你信不信,义父与我一直在找你。他死前,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他葬在山上的宅子旁,你若是有空,改日可随我上山拜祭他。”
  段凤巡抬袖擦去眼泪:“阿姐,我听说阿耶死于太一道姬光侯之手,是真的吗?”
  朱砂:“是。先师祖中了赤方的傀儡术,被逼杀人。”
  她的回答,让段凤巡很不满意:“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阿姐,你为何要加入太一道?”
  朱砂面露无奈:“义父临终前,一再叮嘱我,待我年满十五岁,务必去太一道拜师学艺,说是不愁吃穿。”
  段凤巡:“阿姐,是太一道杀了阿耶!”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
  朱砂见与她解释不通,干脆拉起她往城外的方向走:“你既然想报仇,那我带你去先师祖坟前。你想骂便骂,想踹两脚也行,我绝不拦你。”
  话音刚落,段凤巡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朱砂耳根子难受,遂蹲下身好言好语安慰道:“义父的死,是意外,真正的凶手是赤方。你别哭了,我请你去杏花楼吃饭,如何?”
  去杏花楼,一顿少说也得十贯。
  若是让罗刹知晓她请段凤巡去杏花楼,免不得又要说她乱花钱。为防耳根子又难受,朱砂特意嘱咐:“我们去杏花楼这事,你千万别跟你姐夫说。”
  段凤巡憋着一肚子怨气,随她去杏花楼。
  两人面对面坐在临窗的二楼,每回抬头,都像是在照镜子。
  朱砂啧啧称奇:“没想到,我们俩长大后,竟然长得一样。”
  段凤巡摆弄杯盏,漫不经心道:“我日夜想着你,相貌当然越来越像你……”
  闻言,朱砂起身挨着她坐下,不可置信道:“鬼族这么神奇吗?”
  段凤巡莞尔一笑:“只妬妇津神一族如此而已。”
  朱砂支着下巴,细细端详她的脸:“真像。昨夜你姐夫与我说,他遇见一个女子,与我一模一样。我当时不信,还骂他眼花。”
  段凤巡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姐夫差点认错我。”
  朱砂嘴角一抽:“我知道。他着急忙慌跑到茶肆,大呼小叫说见鬼了。妹妹,他没吓到你吧?”
  段凤巡:“没有。他认出我不是你。”
  朱砂趁机与她抱怨:“他见不得我花钱。往日我一往花钿摊前站,他便拽走我。”
  楼下楼上,楼里楼外人声鼎沸。
  段凤巡侧耳在听,偶尔不咸不淡地笑几声应几句。
  她与朱砂名义上是姐妹,自小相处却生疏。
  儿时,朱砂不爱说话,时常独坐山头,不与他们父女说一句话。
  只有每回祁南钦带朱砂下山归来后,她有时会撞见朱砂躲在房中笑。
  她私下问过祁南钦:“阿耶,为什么阿姐能下山,我不能下山?”
  祁南钦指着远处千灯万户的城池:“鬼族,进不去长安……”
  如今,她走进这座让鬼族生畏的长安城,坐在人来人往的杏花楼。
  望着窗外喧嚣,听着女子絮语,眼底一片漠然。
  长安?不过如此。
  朱砂不知她的口味,便依照自己素日爱吃的膳食,点了几道招牌菜。
  饭菜上齐,段凤巡堪堪喝了一口汤,便停筷不语。
  朱砂只顾着埋头猛吃,未曾注意到她的异样。
  等察觉之时,对面的段凤巡杏目圆睁,脸涨得通红:“阿姐,我与你说话,你不理我……”
  朱砂努力咽下嘴中的肉,含糊道:“外面太吵了,我没听清。你重新说,我这回一定好好听。”
  段凤巡:“阿耶死后,你过得怎么样?”
  朱砂:“还行吧。义父留了一个小宅子给我,十五岁那年,我卖了宅子,前去太一道拜师。之后三年,我待在山下修行。前年,我攒够了三百贯,便下山开棺材铺。”
  段凤巡面露关切:“你一个人住在宅子里吗?”
  朱砂回得云淡风轻:“嗯,吃百家饭长到十五岁。”
  “阿姐,你受苦了。”段凤巡无端端又开始抹眼泪,渐渐泣不成声,“若我们一起去南诏国,你今日何必做道士,又何必每日风吹日晒开棺材铺。”
  哭声扰人,朱砂叹气:“我的亲生父母,便是做白事营生的。我这算一脉相承。”
  难得听她主动提起亲生父母,段凤巡好奇道:“阿姐,我从前便想问你,你的双亲是何人?怎会放心把你交给阿耶?”
  外间天色已晚,朱砂喊走段凤巡。
  沿着永定河走回棺材坊的路上,她幽幽道:“他们外出做生意,半道死于几个劫财的恶人之手。义父与他们相识已久,在得知他们的死讯后,便将我接走了。”
  双眸失焦地投向河中虚影,心中泛起无边苦涩。
  段凤巡轻颤着开口:“我怨过阿耶。怨他多管闲事,明明是鬼族,却偏要插手太一道的事。后来去了南诏国,段家阿耶教我读书明理,我才明白,这想法是何等荒谬。”
  鬼族的力量太过强大。
  一旦入世,凡人迟早会被吞食殆尽。
  当年的人鬼大战,若赤方胜,今日的长安恐怕早已成为人间炼狱。
  她见识了锦绣山河,经历了秋月春风。
  再不愿回到山上孤寂的宅子中,亦不愿山河易主,人沦为鬼的奴隶与吃食。
  棺材坊近在咫尺,段凤巡尚有一事不解:“我听绑走我的水鬼说,阿耶好像学会了一种法术。此法术,若与太一道大弟子姬珩一起施展,便能杀死赤方。真是奇怪,阿耶与我待在山上,怎会学会太一道的法术?”
  朱砂思忖片晌:“你出生前,义父已入世多年,许是多年前学会的吧……”
  姐妹俩在赵记棺材铺门口分开。
  段凤巡原想去朱记棺材铺看一眼,被朱砂婉拒:“妹妹,家里实在太简陋了。等我装点一番,改日你再过来,好不好?我与你姐夫的日子过得拮据,我怕你看了担心。”
  “行。那阿姐,明日见。”
  “好,明日见。”
  段凤巡一走,赵老板探头出来打趣道:“哟,朱老板,今日在何处吹唢呐发财啊。”
  “滚!”
  远处朱记棺材铺门口,隐隐约约站着一个提灯笼的美男。
  朱砂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扑进他温暖的怀抱:“二郎,你好想你。”
  罗刹牵过她的手,并肩往后院走:“我做了好几样你爱吃的菜。”
  今日在杏花楼,段凤巡没吃几口,她吃了大半。
  眼下一听罗刹提到菜肴,朱砂打了个饱嗝:“二郎,我不饿……”
  罗刹:“你午膳只吃了一碗馄饨,怎会不饿?”
  朱砂:“妹妹难得来趟长安,我请她吃饭,顺便吃了一点点。”
  “你们去哪儿吃的?”
  “杏……花楼……”
  “哼,你都没带我去过杏花楼。”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二郎,要自信啊!》
  罗刹五百岁前,极为自卑。
  至于原因,一家四口除了他,个个都是千岁的鬼。
  他们一用力,他便毫无还手之力。
  久而久之,他变得自卑,不爱说话。
  罗嶷忙于找金山,尽禾忙着料理妬妇津神族中事务。
  家中唯有罗荆看出弟弟的反常。
  罗荆原想偷偷带他下山,去人间玩耍。
  结果,罗刹想也未想便找罗嶷与尽禾告状,理由是:怀疑罗荆想卖了他换钱。
  罗荆气得自己下山,独留罗刹在金宅子抛金元宝。
  罗刹反常的日子直到祁南钦到来,才略有好转。
  毕竟祁南钦心思细腻,愿意假装败给罗刹。
  当他又一次倒在罗刹毫无章法的拳法下,意想之中的欢呼声却没有出现。
  祁南钦抱着罗刹,轻声询问:“二郎,你怎么了?”
  五百岁的鬼,如同凡人九岁的孩童。
  罗刹抽抽噎噎道:“祁叔,你为什么喜欢我?”
  祁南钦困惑地挠挠头:“自然是因为你懂事听话又可爱呀。”
  罗刹:“难道除了懂事听话又可爱,我没有别的优点了吗?”
  “有啊,你长得好看。”
  此话一出,罗刹气得跑走。
  哪有男鬼夸另一个男鬼,不夸他英俊威武修为高,却夸他可爱好看?
  明摆着,没有认真夸用心夸。
  祁南钦看他双肩颤抖,猜他在哭。
  略一思忖,他找到罗嶷,说出他的看法:“我觉得二郎不够自信。”
  罗嶷震惊不已,他的儿子怎会不够自信?
  祁南钦摇头列举了一个例子:“我夸他好看,他却哭着跑开。这说明什么?”
  罗嶷:“你没夸到他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