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一行人入府已是午时。
  府中白幡与檐间白雪,一眼望去,满目苍凉。
  入府前,齐王李隽带着随从经过几人身边。
  听其言语间,多是对朱邪屠的不满。
  萧律等他走远,小声道:“前日,朱邪都督在金刺史的书房暗柜,找到数十封吞赞亲笔所写的书信。表兄看过书信后,派人砍了吞赞的一只手,当做惩罚。听说朱邪都督不满表兄偏袒吞赞,已决意前去长安面圣。”
  “三条活生生的人命。一只手,哪够赔。”徐雁声看着走远的齐王一行,叹息道,“弃卒保车,齐王这手棋,下得妙啊……”
  这世道,人与人之间有差别。
  狗与狗之间,亦有差别。
  一个马上失势的都督,与一个相随多年的幕僚。
  齐王,只是择善而行罢了。
  一至冬日,灵州大雪封路,治伤的草药难进更难寻。
  吞赞断手后,血流不止。
  为防他死在灵州,李隽派人遍寻三七、地榆等草药。
  至昨夜,才找到一点。
  眼下,李隽迎风冒雪,赶去吞赞所在的医馆。
  一进门,吞赞便跪下磕头谢恩:“臣叩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隽负手而立,语气凌厉,多有失望之意:“本王筹谋多年,你却闹出祸端。阿娘若知晓此事,定会对本王十分失望。”
  “请大王放心,那些书信仅能证明臣曾与金葶来往。”身前的男子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光亮。眼前一片昏暗,吞赞的喉咙不自觉滚了滚,继续道,“臣明日会入府,求得朱邪屠的原谅。”
  医馆四面漏风,李隽拢紧狐裘,转身走向门边。
  吞赞眸中闪过阴翳,试探问道:“大王,长乐公主孤身一人在灵州游玩,不如?”
  “不可,三娘始终与太一道同行。”
  “喏。”
  门边的男子掀帘而出,吞赞急迫地喊住他:“大王,臣昨日收到长安密信,晋王殿下半月后会途径会州……”
  “阿娘准他三百精兵随行。本王的人,远远不够。”
  “喏。”
  一帘之隔,吞赞慢慢躺回床上,看着断手陷入沉思。
  门外不远不近,忽地响起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二哥,听说你后日回长安,可否带上我?”
  “好啊,三妹。”
  女子与男子的交谈声渐远,房中光亮却再次消失。
  阖目的吞赞猛然睁开眼,怔怔望着凭空出现在房中的黑衣人:“你是谁?!”
  朱邪尽节死后的第七日。
  一早,僧道击磬摇铃,诵经声与哭声不绝于耳。
  偶尔还有几声徐雁声中气十足的叫喊:“师妹,快起来修炼!”
  朱砂捂住耳朵,好不容易安睡片刻,耳边又传来罗刹絮絮叨叨的声音:“朱砂,你师兄在叫你……”
  “哪有人叫我?我看就是你这个小鬼想烦死我!”
  “我……”
  与李悉昙饮酒至子时的是朱砂,昨夜在房中醉酒闹腾的是朱砂。
  结果,既遭罪又挨骂的却是他。
  唉。
  两人出门已至午时。
  罗刹怀抱霜月雷,胆战心惊跟在朱砂身后,生怕她的怒火牵连到无辜的琵琶。
  一路上,来往之人多有愤慨之言:“大郎乐善好施,却遭此横祸,真是老天无眼啊……”
  灵州累七设斋,仅供僧侣与府中贵客,寥寥二十余用膳人。
  故而今日的斋供,设在灵堂旁的一间斋室。
  两人到时尚早,朱砂挑挑选选,坐到南侧上席。
  罗刹随她坐下,小心问道:“朱砂,今日男女异席,女眷好像都坐在对面。”
  “我喜欢坐在这里,要去你自己去。”
  “哦。”
  朱砂今日的脾气,实在太差。
  罗刹思来想去,决定闭嘴。
  午时一到,一行僧道掀帘入内,坐到东侧的高座。
  走至最后的朱邪孝义,一看朱砂又坐错了位置,忙走过来:“玄机道长,这是我的位置。”
  朱砂冷着一张脸,随手指了一个位置:“坐哪里不是坐?你去旁边坐。”
  朱邪孝义垂手应好:“哦。”
  素斋用到一半,打着哈欠的李悉昙随萧律现身,摇摇晃晃坐到朱砂旁边。
  南侧上席已无空位。
  萧律挠挠头,只好与旁桌的朱邪孝义挤在一起。
  午时三刻,僧道离开。
  一帘之隔,哀思如潮,诵经声再起。
  满面哀容的朱邪屠,直至午时中,才沉默地走进斋室。
  他正欲拿筷,两人忽然掀帘入内。
  扑通一声,有人在房中跪下,声泪俱下求他原谅:“朱邪都督,我遭金葶蛊惑,才犯下大错。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金葶合谋,万望都督察我愚诚,恕我蒙蔽之罪!”
  另有一人高高在上地劝道:“朱邪都督,本王已仔细看过书信,信中内容并无不妥。吞赞已失一臂,此事便算了吧。”
  他们主仆二人一左一右,非逼着他在大儿子灵前,亲口原谅杀人凶手。
  “大王……”朱邪屠说不出口,更做不到,“长安,臣非去不可!”
  李隽看他面带怒色,反而笑道:“本王今日未曾传膳,不知朱邪都督府上可还有多余的素斋?”
  他既开口,朱邪屠不好赶客。
  只能咽下适才的气闷,恭敬地请李隽上座。
  片晌,有下人端来一桌素斋,样样精致。
  李悉昙嘀嘀咕咕与朱砂抱怨:“我二哥那桌,可比我们吃的好多了……”
  朱砂嫌她话多,无语道:“你一个公主,惦记一桌素斋,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闻言,李悉昙白眼一翻,起身坐到李隽旁边:“二哥,我没吃饱。”
  李隽年长李悉昙近四岁,与她一向亲近,想也未想便往旁边挪了挪。
  两兄妹默不作声在吃,吞赞依旧跪在地上。
  罗刹疑心长赢已经入府,便凑到朱砂耳边问道:“朱砂,玄风与玄贰已经走了,我们也快点回去吧。”
  朱砂昏昏欲睡,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别急,再等等。”
  “等什么?”
  “一出好戏。”
  第64章 煞鬼(一)
  ◎“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午时末,帘栊忽而被风掀起半角,风裹着细雪往里钻。
  外间积雪压枝,冒出几声细碎脆响。
  里间炭火将烬,最后一点火星倏地明灭。
  枣炭的果木香混着雪气。
  可罗刹却在其中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朱砂,我好像闻到鬼炁了……”
  一想到长赢,他猛然起身,反被朱砂一把拉住。
  罗刹低头,满是不解:“朱砂?”
  朱砂抬眼,气定神闲:“此鬼非彼鬼。坐下吧,好戏快开始了。”
  两人闹出的动静大,尚在斋室中的其余几人纷纷往南侧上席看。
  朱砂摆摆手:“无事。小闹怡情,此乃情趣。”
  “……”
  有丫鬟捧着炭匣碎步入内,一块块枣炭丢下去填满炉膛。
  不过片刻,银炭爆花,火光浮动。
  青烟裹着炭香,盈满内室。
  朱邪屠与朱邪孝义隔空对视一眼。
  之后,朱邪屠向李隽拱手道:“大王,臣与犬子尚有事在身,恐不能随侍左右,请您恕罪。”
  李隽漫不经心地摆弄袖口,不点头亦不表态。
  僵持间,李悉昙停筷,看向跪在地上的吞赞:“二哥,他还跪着呢。”
  李隽未应她这句,反而打趣起与朱邪孝义同坐一席的萧律:“往年冬日,本王最难见到两个人。一个是四弟,一个便是表弟。”
  萧律尴尬一笑。
  而李悉昙眼珠子转啊转,又看向朱邪屠:“二哥,朱邪都督忙着帮表弟查案子审犯人,你快放他走吧。”
  似是才注意到朱邪屠,李隽收敛笑意:“此番确是本王思虑欠周,朱邪都督且退下罢。”
  朱邪屠行礼离开,与朱邪孝义并肩走至斋室门口。
  谁知,吞赞再次开口。
  不为辩解,只为自裁谢罪:“我犯下大错,已无颜苟活于世。朱邪都督,可否赏脸饮一杯谢罪茶?今日大公子七七之期,我便以残躯殉葬明志!”
  啪——
  几点金红火星应声炸开。
  李隽眉心紧蹙,一时猜不透吞赞之意。
  门口的朱邪屠背对众人负手而立,说话掷地有声:“来人,上茶!”
  帘外依稀有人应了一句“喏”。
  吞赞挣扎着起身,单手握拳,对着上首的李隽拜了又拜:“大王,臣愧对您的器重。死期将至,臣有一言,尚需近身叮嘱。”
  闻言,李隽疑惑地点点头,李悉昙知趣地退到一边。
  跪了太久,膝盖酸痛。
  吞赞走的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显得无比落魄。
  走近了,他凑到李隽耳边,一字一句道:“大王,黄泉路远,你随我一起赴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