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吃不了兜着走。
  孔绡如往常一般,坐在窗边。
  今日没有冬阳,天地一色的阴沉。
  连院中冒出花骨朵的银梅,也染上几分寂寥之意。
  自失明之后,孔绡的生机迅速黯淡下去。
  她无法再绣花补贴家用,只能苦闷地坐在家中。听数十步之遥的兄长孔奇友,反反复复念同一句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今日的诗*中,夹杂着几个人朝她走来的步伐。
  来者是客,孔绡拿起忠客为她做的拐杖,起身站定相迎,笑容满面:“几位好。”
  朱砂扶她坐下:“你摔倒那日,家中还有谁在?”
  孔绡一五一十回话:“阿兄在,阿耶在,忠叔不在。”
  那日与今日不同,艳阳高照,冬景似春华。
  一早,她搬来椅子坐在院中,一边绣花,一边与疯疯癫癫的孔奇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孔三金难得在家,不过睡到午时初才醒。
  出门看见孔绡与孔奇友在说话,叉腰站在院中骂骂咧咧,骂两兄妹不知好歹,是他好日子的拖累。
  中气十足骂了许久,他丢给孔绡十几文,打发她去买酒。
  孔绡:“我去了。买完酒交给阿耶后,我见日头大,便回房绣花。”
  因绣坊催得紧,孔绡不敢耽搁,在房中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谁知,再一起身,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等忠客忙碌一日回家,才发现她的头磕到柜角。
  醒来后,她的眼睛便再也看不见了……
  朱砂听完她所说,追问道:“你那日可曾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孔绡:“早膳吃的是蒸饼,午膳未吃,中间只喝过几杯茶水。”
  罗刹:“你摔倒后,孔三金难道未曾进房瞧瞧?”
  孔三金与孔绡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一个大活人摔倒,还磕到柜子上,怎会听不到声响?
  孔绡无奈地笑了笑,空洞的双眼尽是阴霾:“阿耶听见了,但他嫌我吵闹,隔墙骂了我几句……”
  三人对视一眼,徒留一声叹息。
  这世上,有的阿耶愿意为了女儿,豪掷万贯,只为买一间紧挨大业寺的宅子。方便女儿日夜听观音经,早日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再回歧州做无拘无束无碍的金乡县主。
  而有的阿耶连一墙之隔的女儿,也不愿搭救。
  同样的身份,天悬地隔。
  三人步出孔绡的宅子,萧律指指对面的房间:“我们不如去问问他?”
  罗刹蹙眉往外走:“他是个疯子,问了也白问。”
  方走两步,朱砂的手伸过来,拽着他往孔奇友的房间走。
  真是讨人厌的小白脸。
  罗刹想。
  孔奇友是个疯子,还是一个只喜欢念同一句诗的疯子。
  不管见到谁,他都要作势举起酒杯,梗着脖子念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罗刹摸着下巴,欲言又止。
  朱砂坐在窗边,沉默赏景。
  萧律耐心与孔奇友对诗问话,结果问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反被孔奇友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无法,他只好出声求救:“师姐,救救我。”
  朱砂看向罗刹,后者咬着牙上前分开二人。
  真是讨人厌还喜欢撒娇的小白脸。
  罗刹想。
  三人离开前,孔奇友看着萧律,无端落下一行泪,又开始念诗。
  邓咸还未回来,孔家三人已问无可问。
  朱砂不想待在万宅,打算去找忠客。
  走到一半,藏不住事的罗刹选择开口:“孔奇友的样子,不想落水疯的,倒像是被人逼疯的……”
  他反复念同一句诗,想必曾在疯癫前,听过某个人念这句诗。
  以致印象深刻,疯癫后也不敢忘。
  罗刹猜不准真相,但隐隐觉得孔奇友在被人逼疯前,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因为孔奇友念诗的样子,很像在模仿一个人。
  一个男子。
  一个喜欢酒后念诗,追忆往昔的中年男子。
  朱砂自进了孔奇友的房间,便未曾多说一句话。
  眼下,她没有回应罗刹的猜测,反而关心起萧律:“听说贵主前几日去太一道,与师父促膝长谈半宿。师弟,你可知她们说了什么?”
  萧律眼笑眉飞:“阿娘与师父自幼相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你真是不懂女子。”朱砂挑眉轻笑。又见罗刹表面别过头不想听,实则竖起个耳朵偷听,更是笑得开怀,“一个做人母亲的女子,找孩子的师父,还能说什么。玄英逢人便说你命好,羡慕你从未被师父责罚,你难道没听到这些闲言闲语?”
  萧律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是一抹苦笑:“连师姐也挖苦我。”
  朱砂难得认真:“我没有挖苦你。你不用受罚,一来是因为你确实够聪明,二来,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太子李长据入太一道一年,受罚三次。
  而他萧律,入太一道三年,从未受罚。
  人人羡慕他命好,人人挖苦他命好。
  他今日所有的一切,并非源于兰陵萧氏。
  而是来自乐昌公主,乃是永安公主的女儿,还是圣人唯一敬重的堂姐李姈。
  萧律耸肩摊手:“唉,每回与师姐耍心眼,总是被你拆穿。”
  朱砂笑着指指在旁边偷听的罗刹:“有心眼是好事。你瞧他,就是因为太没心眼,才被我骗来长安做伙计。每日当牛做马,还倒欠我三年工钱。”
  话音刚落,罗刹没好气道:“朱砂,你别诋毁我。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装作没心眼上当。”
  “是是是,二郎不仅浑身是胆,还浑身是心眼。”
  “你烦死了。”
  事已至此,萧律只能坦白:“师父对我慈爱,从不会对我说一句重话。我跟着你们去万宅查案,是因为我想收买一个人……一个可能让阿娘名声受损的男子。”
  罗刹瞬间猜到:“孔奇友?”
  萧律低着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街上人来人往,事关乐昌公主的声誉,三人快步走回朱记棺材铺。
  等店门一关,萧律方道:“半月前,我从一个人口中得知,今年三月的春宴,闹出了人命。”
  春宴,春宴。
  名是好名,宴却不是好宴。
  无数长安贵族赴宴,为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身长玉立,未经人事的少年。
  三日的宴会,少年们蒙着眼,光着身子裹着锦衾,被抬进一间又一间的房中。
  事成后,他们会得到三百贯。
  但若是运气不好,遇到喜欢凌虐他人的贵族,他们会连带一张草席丢到城外。
  萧律:“大理寺近来在追查这桩人命案,我怕牵扯到阿娘。”
  罗刹小心问道:“她是公主,就算查到她,应该也无事吧?”
  萧律红了眼,与罗刹争论:“阿娘是高洁的公主,却做下如此不堪的事。百姓的议论,会活活逼死她。”
  想起朱砂曾说萧律是死心眼,罗刹退后几步,小声自语:“做都做了,又怕别人说。”
  萧律怒气起伏,朱砂却叹息道:“你真是不了解贵主。我问问你,当年贵主爱上教坊司的一个乐师,不惜与萧尚书和离。满城的议论声,可曾逼死她?”
  “没有。”萧律起身,努力解释,“但是这次不同。大理寺已经查到赴宴的其中一人……这事快瞒不住了。”
  一个公主,不仅爱上低贱的乐师,私下还狎侮少年,甚至闹出人命。
  百姓们会如何看她,又会如何骂她?
  他不敢想。
  朱砂一把将他按回椅子:“好,我再问问你。你凭什么认定,贵主去了春宴?”
  闻言,萧律安静下来,低声回她:“自小,阿翁与祖母便说她是水性杨花之人。春宴中全是少年,她定然喜欢。”
  罗刹寻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好心宽慰道:“不一定。比如我阿娘,整日嫌弃我阿耶嘴笨,不会哄她,闹着要找嘴甜的少年郎。可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她的七个面首,全部比我小。”
  “啊,你阿娘真是表里如一。”
  朱砂无语地捂住罗刹的嘴,生怕他那张含着砒霜的破嘴,再说话刺激到萧律。
  萧律:“我担心大理寺查到阿娘,暗中查了半个月,总算查到孔奇友,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少年。”
  可是,以他的身份,不能直接去孔家。
  幸好让他等到机会,借朱砂与罗刹查案的由头,接近孔奇友。
  他之后的打算,是伺机给孔奇友一笔钱,让其闭嘴。
  听完他的打算,朱砂骂道:“往日大家说你死心眼,你偷偷躲到崖边哭不肯认。孔三金是个无底洞,一旦知晓你曾拿钱给孔奇友,他会如藤蔓一般,一辈子缠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