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长安有鬼市,亦有鬼宅。
  鬼市在南边的大通坊,鬼宅在北边的靖善坊。
  每逢十五月圆夜,六街鼓绝行人歇。
  鬼市听喧聚,鬼宅闻鬼吟。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买卖之物,大多是东西二市难买之物。
  鬼市不是真鬼市。
  鬼宅却是真鬼宅。
  位于靖善坊的万宅,每到夜半三更,阴风如割,时有嘤嘤的哭泣声传出。
  据闻,逢七月半,趴在万宅后院的狗洞往里瞧。清晰可见宅中数十人齐出,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万宅自五十年前开始出赁,期间无数人住进去,但无一人坚持住满十日。
  据其中一位倒霉赁居言:“我心想鬼有什么可怕的,便给了牙人一笔钱,收拾收拾搬进去了。谁知第一夜,我半夜睁眼,竟看到无头女鬼在窗边梳发。我问她是谁,她捧着个脑袋走过来,笑嘻嘻说她是我的夫人……”
  一旁的罗刹听完赵老板所述,一口断定他看到的是幻象,俗称做噩梦。
  “世上没有断头鬼,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听了鬼故事,夜里正好做了噩梦而已。”罗刹撇撇嘴,在心中嘲笑赵老板胆小如鼠,“再者说,孔家四口人住了一年多,我看也没出事啊。”
  被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小伙计冷嘲热讽,赵老板当场回击:“二郎,你确实不用怕鬼。”
  “为何?”
  “因为你就是一个鬼。”
  罗刹愣在原地,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小声辩解:“你别乱说话,我怎么就是鬼了……”
  赵老板得意一笑,看向围观的几个老板,故意拖长声调慢慢道:“因为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穷鬼!”
  “……”
  此话一出,所有人笑得前仰后俯。
  罗刹气得牙痒痒,举着鸡毛掸子追了赵老板三里路。
  两人边跑边闹,在长寿坊的拐角,恰巧遇见相熟的庄宅牙人邓咸。
  往日笑容满面的邓咸,今日周身好似阴云密布。
  罗刹与赵老板对视一眼,拽着他去角落套话:“邓兄,今日在何处发财呀?”
  一听这话,邓咸差点拂袖离开。
  赵老板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住:“我跟你开玩笑,你怎还当真了?你前日刚做成一笔大买卖,今日怎突然愁成这样?”
  邓咸有苦难言,索性晃晃钱袋,领着两人去酒肆慢慢说。
  庄宅牙人所愁之事,无非一事:手中的宅子既赁不出去,又卖不出去。
  上月,邓咸经罗刹牵线,与颍阳县主攀上关系。
  不到半月,便卖给颍阳县主一座四进的大宅,可谓春风得意。
  岂料,福祸相依。
  今日一早,去年从他手中赁下鬼宅的孔三金,闹着要换房,说是宅子有鬼。
  赵老板不解道:“孔家已住了一年,怎么又说闹鬼了?邓兄,你千万别被孔三金老实巴交的相貌骗了,他出了名的贪得无厌。上回来我店里,就买了一沓纸钱,非闹着要我送他一支香。”
  邓咸摆手,叹息几声。
  一想到孔三金的惨样,他仰头喝下一杯酒,方说起早上发生之事:“孔三金来找我时,印堂发黑,一看便知是撞鬼之相。原本我也不信他的鬼话,适才去他家转了一圈,才知那宅子里,或许真的有鬼。”
  罗刹与赵老板齐齐问道:“啊,为何?”
  邓咸放下酒杯,用手指指向自己的双眼:“我亲眼所见,一把八仙椅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长安乃太一道辖管之地,罗刹不信有鬼族光天化日有胆子闹事。
  想起自己在街头杂耍摊看过的一个把戏,他挨近两人:“不一定是鬼。用多股蚕丝扭成一根细线,也可以让椅子飞来飞去。”
  赵老板点头附和,与两人说起一桩秘事:“前些年,翊善坊有间三进的好宅子。有一胡商的钱不够,逢人便说宅子有鬼。不到半年,那宅子果然无人问津,最后便宜卖给了胡商。”
  邓咸暗暗琢磨两人的话,也觉有理:“两位说的在理。眼下我细细想来,这孔三金不仅闹着要换房,还指名道姓要我手上的另一间好宅子,让我便宜些卖给他。”
  赵老板冷哼一声:“孔三金哪有钱置宅?一个十赌九输的酒鬼,靠着家中那点薄产,四处赁便宜的鬼宅凶宅装样子撑面子。”
  罗刹:“上回他来棺材坊,我瞧他一身绫罗绸缎,不像穷人。”
  赵老板:“捡的呗。一到月底,安仁坊一堆新衣裳丢出来。”
  三人小酌慢饮,足足两个时辰才散。
  回家路上,邓咸奇怪道:“二郎,你今日怎敢出来与我们饮酒?”
  往日他们一找罗刹,他要么推说有事,要么借口有疾。
  罗刹正要解释,赵老板挑眉,会心一笑:“朱老板一早回太一道了,二郎今日浑身是胆啊!”
  “北风都堵不上你的那张破嘴!”
  罗刹回家时,朱砂仍未到家。
  门外雪花在飘,门内的罗刹趴在柜台前,唉声叹气。
  他在长安相熟的两个人。
  一个砻金,昨日陪颍阳县主出城游玩,不知何时*回来。
  一个朱砂,出门前也不知给他留一个准信。
  早知她要去那么久,他就该陪她一起去。
  大不了站在山下等她,总之好过独自一人留在棺材铺望眼欲穿。
  罗刹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
  棺材坊关门闭户,冷清又萧条。
  唯有坊尾的朱记棺材铺,门口有人提着一盏灯笼,走来走去。
  朱砂撑着伞,方走到棺材坊口,远远看到罗刹的身影。
  脚步加快,她快步跑过去:“进去吧,我买了羊肉羹与桑落酒。”
  罗刹开心接过她手中拎着的一堆东西。
  随她进门时,鼻间灌进冷风,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你又挨打了?”
  朱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今日只两鞭。”
  “你辛苦捉鬼,她为何打你?”
  “师父责罚弟子,无需理由。”
  羊肉羹摆上,桑落酒热上。
  罗刹取来暖炉,放在朱砂腿边,与她说起鬼宅一事:“那宅子,肯定没有鬼。”
  朱砂将将咽下几口酒,便兴致缺缺地停筷。
  暖炉中的炭火霹雳吧啦作响,罗刹从鬼宅说到赵老板:“我今日才知,赵老板原先是读书人,家道中落后来长安谋生。一步步从小伙计熬成棺材铺老板……”
  朱砂用手撑头,听罗刹絮絮叨叨念叨:“朱砂,你下次再回太一道,还是带上我吧。”
  “你不是害怕她吗?”
  “我可以在山下等你。”
  朱砂认真想了想,起身捧着他的脸,重重落下一个吻:“今日我在困囿堂挨打,推门出去却不见你等我。我一路走一路哭,生怕再也无人等我了。”
  咸咸的泪水滑到罗刹唇边,他赶忙伸手抱住她,一再承诺:“朱砂,我等你。”
  朱砂在他怀中痛哭一场,方觉好受了些。
  羊肉羹尚温热,她夹了一筷子递到罗刹嘴边:“那间宅子,确实有鬼。”
  闻言,罗刹睁大双眼,来不及吞咽羊肉,便急迫地开口问道:“哪路鬼族,这般有胆色,敢在太一道眼皮子底下作乱?”
  朱砂嗔怒一声,罗刹乖乖吞下剩余的羊肉。
  三两下嚼完吞进肚中,他拉着朱砂的手,半是撒娇半是为她取暖:“好朱砂,你快说说是哪路鬼?”
  罗刹的身子比暖炉还热上几分,朱砂顺势摸进他的怀里,轻声道:“一群冤魂,万家全家的冤魂。”
  五十年前,长安万宅的房主是前朝大理正万榆。
  一个清廉正直的好官,被一群贪赃枉法的贪官诬陷致死。
  万家十五口人,除了五个下人逃过一劫,其余十人全部死于刑场。
  再两年,万宅易主。
  一个太史令搬进宅子,不到五日,全家搬出。
  此后二十年,关于长安鬼宅的谣言四起,愈演愈烈,直到无人敢踏进万宅。
  罗刹听完故事,却莫名冒出一个问题:“万宅有鬼,太一道不管吗?”
  朱砂抬头,平静地与他对视:“二郎,圣人不想管,太一道便不会多管闲事。”
  罗刹:“百姓的安危,圣人难道也不管?”
  朱砂:“每三日,便有一封关于鬼族伤人的密信送进子午山,而太一道的所有弟子仅三百余人。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罗刹似乎懂了,轻轻点头,将朱砂搂得更紧。
  今夜风雪盛,翌日冬阳升。
  一大早,拍门声中夹杂着一个人兴奋的话语。
  朱砂迷迷糊糊去开门,一睁眼便是喜笑颜开的罗刹:“朱砂朱砂,我想到一条发财大计!”
  “捉鬼啊。”
  “诶,你怎么知道?”
  啪——
  朱砂关门上床,对着门外大喊一声:“快去守店。还有,我午膳要吃辅兴坊的胡麻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