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尽禾听着儿子心虚的解释,几欲哭出声:“她人呢?”
  罗刹指指后院一间紧闭的房门:“她受伤了,在房中养伤。阿娘,你随我去房中,我攒了不少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是一盘蒸饼与两盘胡饼。
  尽禾咬着蒸饼,拿着胡饼,说话含糊不清:“二郎放心,我与你阿耶说好了。此番来,定要让她给你涨工钱。我的儿子,每月起码得这个数。”
  五根手指往桌上一摆,罗刹开心点头。
  母子俩在房中大谈工钱。
  一墙之隔的房中,罗嶷正在细看小儿子这半年来的花销。
  每日三盘干烧肘子,每三日一件新袍。
  还有每半月换一次的架子床……
  整整二十五张花销单子,罗嶷看得是火冒三丈:“他净知道乱花钱。”
  朱砂坐在床边,满面无辜:“阿耶,并非我不给二郎涨工钱。一来,棺材铺生意差,我养他已费劲。二来,二郎整日吵着闹着换这换那,为了让他过得舒心,我可都给他换了。”
  说到最后,隐隐哭腔。
  朱砂抬手拭泪:“阿耶,实不相瞒,为了养二郎,我已欠了不少账。下月的柴米尚无着落,若你手上宽裕,可否接济我们一点?”
  罗嶷迟疑地点点头,拿出一块金饼塞到朱砂手上:“若不够,我再想想办法吧。”
  “呀,多谢阿耶。”
  今日的午膳,由罗刹掌厨。
  尽禾不忍儿子操劳,提出去酒楼,被罗嶷严词拒绝:“去酒楼作甚?我的钱虽来得容易,但也经不住他乱花。”
  “我出钱。”
  “他去,我不去。”
  “那你别去了。”
  尽禾招呼罗刹与朱砂去酒楼,又被罗刹婉拒:“阿娘,你尝尝我的手艺。”
  一来二去,尽禾只得妥协。
  八菜一汤,四荤四素。
  罗刹足足在伙房忙碌了一个时辰。
  饭菜上齐,尽禾心思一转,美滋滋夸起儿子:“二郎自来了长安,样样皆会。”
  罗嶷盯着那盘干烧肘子,直冒火星子:“整日胡吃海喝,是头猪都会了。”
  “罗嶷,你敢骂我儿子是猪!”
  “骂了又如何?”
  两人作势便要大吵一架,朱砂伸手阻止:“阿耶阿娘,你们难得来一趟,快吃快吃。”
  午后,尽禾叫走罗刹,罗嶷喊走朱砂。
  尽禾在棺材铺转了一圈,打听起朱砂的双亲:“她怎么没有摆放牌位?我还带了一箱香烛纸钱呢。”
  罗刹:“她说牌位在旁处放着,便不摆在棺材铺了,免得看到伤心。”
  尽禾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才小声问道:“她没让你干坏事吧?”
  “比如?”
  “比如让你去做面首赚钱!”
  唯恐尽禾误会,罗刹急急摆手:“没有,我只是跟着她查案捉恶鬼罢了。阿娘若不信,可去问砻金。”
  尽禾再问:“我听说她有很多旧相好?”
  这回,轮到罗刹郁闷点头:“嗯,七八个吧。”
  “但是阿娘,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是朱砂拜过天地的郎君。虽说婚书未交,手续未办吧……”
  “傻鬼,活该你被骗。”
  大儿子一心要做百鬼之王,闹着要退亲。
  小儿子呢,一心扑在一个骗子身上。
  尽禾难得出门,连番打击之下,气得拂袖回房。
  罗刹无人可陪无事可做,只好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院中静静等待,不时捂嘴窃喜。
  日头斜向西,罗嶷与朱砂踏出房门。
  一见朱砂低着头,罗刹心中大喜,急急凑上去:“阿耶,她同意了?”
  罗嶷拍拍他的肩膀:“嗯,同意将你的工钱从每月一贯钱改为两贯钱。后会有期,我与你阿娘先走了。”
  “阿耶?”
  “别逼老子骂你,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
  罗嶷与尽禾再回故地长安,待了不到一日便匆忙离去。
  罗刹背身站在店门前,看着跑远的马车发愁。
  朱砂斜倚在门边,一伸手便能够到他的头。
  修炼千年的鬼,得朗月清辉滋养。
  这一头半束半披的长发,倾泻如墨。比之长安城不少娘子们娇养的青丝,还要柔亮顺滑。
  “二郎乖,跟着我好好干,保管我吃肉你喝汤。”朱砂信手摸上去,越渐上瘾,“来,叫两声。”
  千般不愿万般屈辱,霎时涌上心头。
  罗刹捂着自己隐隐发疼的胸口,最终委屈开口:“汪汪汪。”
  “真乖。”
  远走的马车中,尽禾趴在车窗边上。
  看着小儿子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芝麻大点的黑点。
  红泪落下,她心酸开口:“二郎虽爱上一个骗子,但总归比大郎好。”
  她千辛万苦与同族定下的亲事,大儿子说不要就不要。
  祁南钦已死,祁娘子不知在何处,他们连退亲都不知该向谁说。
  罗嶷盘着大金珠子,低闷的碰撞声中,他快速下了决断:“大郎铁了心要退亲。我们若强逼他成亲,只会白白耽误祁娘子一生。不如这样,待我们寻到祁娘子。先赔礼道歉,再送她一座金山,最后帮她另寻一个如意郎君。如何?”
  尽禾应好,转念又担忧起来:“你打算怎么找祁娘子?自南钦死后,她便与我们断了联系。”
  罗嶷用手指指尽禾:“找不到祁娘子,那便找祁娘子的阿娘。她们母女,应该在一块。”
  二十余年前,消失多年的祁南钦出现在夷山,言自己已娶妻。
  又过了几年,他说自己有了一个女儿,但并未明说是亲生女儿还是义女。
  尽禾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未曾细问,便与祁南钦定下儿女亲事。
  如今想来,祁南钦对母女俩的身份,一直三缄其口。
  看来这母女二人,并非鬼族。
  尽禾:“我记得南钦有一回醉酒,曾说自己喜欢上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
  隔着车帘,罗嶷回头看向灵曜大街尽头的闿阳宫,大惊失色:“难道是李夷?”
  “李夷有一女,名李悉昙,年纪正好与祁娘子对得上……”
  两人坐在车内,面面相觑。
  找大梁皇帝退亲,他们万万不敢。
  尽禾知难而退:“没事,没准李夷不知道这门亲事。”
  罗嶷出言附和:“哈哈哈,没准李夷早忘记南钦了。”
  “幸亏是李夷啊。”
  两人边说边笑边感叹,马车忽然停下。
  车外呼啸而过数十匹烈马的马蹄声,以及一个武将急迫的吼声:“军情机要,速速让开,挡者斩!”
  罗嶷掀帘去看,竟看到自己的老熟人,晋王李飚。
  照旧是个武夫模样,照旧蛮横无礼。
  只是今日,他观李飚神色忧伤,一脸哀容,不知出了什么伤心事。
  李飚不经意回头,罗嶷忙不迭躲回车内。
  尽禾叉腰怒道:“怕什么!我们这趟出夷山,又不是没跟姬璟打过招呼。”
  惊魂未定,罗嶷抬手抹去额间冒出的冷汗:“姬璟的回信中,可明明白白说了。可以来,但不能被人发现。”
  尽禾:“我听二郎说,上回姬璟瞪了他好几眼。”
  罗嶷:“谁让你当年老跟姬璟比举鼎。你力大无穷,回回都赢,她不记仇才怪。”
  “她真是小心眼!输给我,便找我儿子撒气。”
  骂着骂着,尽禾问起罗刹工钱一事:“我们来时,明明说好为二郎力争每月五贯钱,你怎变卦了?难道你说不过朱砂?”
  一提起此事,罗嶷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花销单子,递给尽禾:“你自己看。他一天到晚乱花钱,给他再多的工钱,也是白费。”
  尽禾看着那一沓墨迹未干的单子,心绪难平:“姬家全是小心眼,你家全是蠢鬼!儿子蠢便罢了,你更蠢。”
  一个活了五千年的鬼,竟辨不出一张单子的真假。
  罗嶷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猛拍大腿,直呼上当:“完了,我还塞给她一块金饼。”
  “蠢鬼,二郎就是像你才被骗。”
  “你还有脸说我与二郎?大郎就是像你,才闹着要建功立业。”
  尘烟滚滚。
  一辆马车向南,一路出长安城,回汴州。
  一匹烈马向北,一路进闿阳宫,入大殿。
  李飚下马时,差点摔倒在地。
  看到侄女神凤帝的一瞬,他踉跄着跑过去,一口血喷出:“圣人,解忧被恶鬼害死了……”
  李飚的独女金乡县主,名李如意。
  她与出自河东卫氏的县马卫元兴,生有一女,名李解忧。
  十岁的李解忧。
  生于人鬼大战平息后的秋日,又诡异地死于天下太平的秋日。
  半月前,随李如意出府吊唁的李解忧,在丧礼上遇到一个鬼。
  那日柳乱风凄,满府哭悲,人皆一身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