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林淑芬坚持不肯住院,说自己一辈子还没被别人照顾过,不习惯,徐霁鸣劝了三天,最终被老太太一句“我想死的好看点。”说服,跟林淑芬一起回了家。
  徐霁鸣记得自己在那个小院里,夏天的傍晚,老太太坐在躺椅上,徐霁鸣给他摇扇子。
  按理来说林淑芬那时应该全身哪都泛着疼,可她一声没吭,面不改色的坐在那个躺椅上,像徐霁鸣小时候一样,等着晚归的徐霁鸣回家。
  徐霁鸣问她:“疼不疼?”
  林淑芬摇摇头,好像快要睡着。徐霁鸣知道她已经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里,林淑芬这种疼从最开始轻微到无法忍受,林淑芬或许已经经历了无数次,徐霁鸣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熬过去的,他不敢想象,觉得一想象自己的心也跟着疼。
  傍晚的风很舒服,夏天的小院里不见燥热,林淑芬说话已经有些困难,“我准备了衣服,放在了你小时候的柜子里,你打开就能看见。”
  徐霁鸣知道那是什么,老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自己给自己准备一套寿衣,不给儿女增添负担。
  徐霁鸣逼自己笑了一声,说:“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还能等着你活到一百岁呢。”
  林淑芬也笑了一声,但她没有力气,胸膛只发出一声很轻的震动。
  沉静了一会儿,徐霁鸣发现林淑芬已经睁不开眼睛,好像要睡着。
  她的呼吸渐渐变缓,几乎快要消失,浑浊的眼睛好像望着很远的地方。她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话。
  徐霁鸣凑到她身边,听见一句很轻的:“我看见宛如了…”
  老太太是笑着走的。
  镇上很多亲戚在,几乎不用什么都不知道的徐霁鸣操办什么。徐霁鸣浑浑噩噩跟着办了三天的丧事,在火堆里烧纸钱的时候还觉得这世界那么不真实。
  现在也同样不真实。
  徐霁鸣想起来他听见医生说,徐新茂现在就是用仪器吊着一口命,随时可能咽气。
  实际上病人很痛苦,家属如果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以申请把管子拔了。
  医院的病房永远是冰冷的。
  徐霁鸣一口话哽在喉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知道他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阙值,只要一开口就会彻底崩坏。
  他想问徐新茂为什么这么多年对自己不管不问,为什么把自己抛在原地那么多年。
  为什么在自己以为一切都马上要好起来的时候,掐灭他所有的希望。
  徐霁鸣觉得有什么堵在自己的胸口,他有些喘不上气。到这一刻所有恨仿佛已经瞬间消失,徐霁鸣甚至想不切实际地祈求,他可以永远得不到父爱,只要徐新茂好好活着就好。
  他们现实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徐新茂迟到了二十六年的生日快乐,徐霁鸣等了二十六年,他突然后悔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跑了,为什么连句谢谢都没说,为什么没有问问徐新茂为什么。
  他们之间沉默是很久就开始的,早到这一切徐霁鸣早就已经成了习惯,到如今在濒死的徐新茂面前,明明心里面惊涛骇浪,徐霁鸣张了张口,竟然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沉默了很久,到视线已经开始不聚焦,终于吐出来一句:“是不是因为你跟我说注意安全的时候,我没有回复你也是?”
  片刻后,他自嘲地笑出声,笑得眼前模糊,徐霁鸣知道那是眼泪,徐霁鸣站起身。
  他逃了。
  病房外,覃冬卉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徐霁鸣坐到她旁边,“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就行。”
  覃冬卉吸了口气,似乎已经哭到了头。她开口,“我有话跟你说,之前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她从包里拿出来了一沓纸,那竟然是一整摞的检查报告。
  徐霁鸣看不懂上面的影像,只能从病历里找到最后一行的检测结果——肝癌晚期。
  他错愕地看着覃冬卉,“这是他的?”
  覃冬卉点了点头,面上已经恢复了冷静。“他不让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情也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我一直在做心理准备,就是……不知道会来的这么快。”
  覃冬卉还是哽了一下,“以前他从来不在乎你关不关心公司,出去做什么,这一年突然让你过去公司帮忙,就是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你别怪他。后续的事情新茂早就准备的差不多了,你不用太担心。”
  “他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些年一直对你很愧疚。想补偿你,但是时间不够,也找不到机会。他说这是他的报应……”
  后面覃冬卉说了什么,徐霁鸣已经听不出清楚了。他看着手里的病历单发楞,回想起来自己这一年和徐新茂见的屈指可数的几次面,竟然大部分全都是在不愉快之中度过的。
  他想起来徐霁雨生日的那一巴掌,想起来徐新茂抽风一样用一个可笑的理由跑来自己家,和周孜柏吃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晚饭,想起来两个人最后一面,徐新茂那一句别扭的生日快乐。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可是这算什么呢?徐霁鸣把手里的纸掐出了褶皱,问覃冬卉:“这算什么呢?”
  “他不是要补偿我吗?他不是对我有愧疚吗?这算什么?你让他起来给我道歉啊!”徐霁鸣这句话脱出口,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控。
  他狠狠掐了下掌心,又坐下,说道:“抱歉。”
  覃冬卉知道徐霁鸣也不好受,抬手拍了拍徐霁鸣的背。
  徐霁鸣全身一僵,没有躲。
  以前徐霁鸣是有一些恨覃冬卉的,他觉得是覃冬卉破坏了他们的家庭,即便那时候他和徐新茂的关系本来就很陌生,他给自己设立了假想敌,企图把覃冬卉的到来当成一切不幸的理由。
  可实际上覃冬卉和徐新茂走到一起时,徐霁鸣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十多年。徐霁鸣别扭了这么多年,覃冬卉心里面清清楚楚,但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徐霁鸣幼稚的记恨。
  她像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即便她根本生不出来徐霁鸣的这么大的孩子,但是这个女人坚强的同时似乎带着天然的母性,轻轻拍着徐霁鸣的背,这是安慰。
  “没事。”徐霁鸣吸了吸鼻子,片刻后又说,“谢谢。”
  而覃冬卉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强,“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我……想把新茂的管子拔了,我不想让他这么痛苦下去了。”
  第63章
  徐霁鸣的背僵住了。
  他哑声问:“他很疼吗?”
  覃冬卉道:“医生说从现场可以救出来已经是奇迹了,全身的骨头…器官都有损伤,现在身体机能、呼吸、心跳,都是在靠体外的机器循环。”
  “知道了。”徐霁鸣站起身,透过病房门上的窗户看里面躺着的人。
  覃冬卉知道他在思考。
  徐霁鸣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你说他现在还有意识吗?”
  “有的。”覃冬卉轻轻道,“你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
  徐霁鸣:“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他收回了视线,死死攥着拳头,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嵌入了掌心,他手背上也还有刚才受的伤,可徐霁鸣像是感觉不到疼。
  “你来决定吧。”徐霁鸣说,他不敢做那个刽子手,看似把一切决定的权利全都给了覃冬卉,可徐霁鸣心里清楚,他不否认就是妥协、妥协就是同意。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自私还是无私,正常的亲人或许应该让病人一直坚持到不能再坚持,可是那样只有还在世的人会获得心理安慰,留给病人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但这理由也是徐霁鸣的心里安慰,因为他不确定,这么痛苦,徐新茂是否还要继续活着。他只是做了一个在他看来觉得很好的决定。
  覃冬卉道:“好。”
  徐霁鸣最后看了一眼,他知道这就已经是告别。
  他逃跑似地下了楼,周孜柏就坐在楼下等他。
  周孜柏看着徐霁鸣脚步虚浮地从楼上下来,神情间怅然若失,便知道结果并不好。
  他欲言又止,徐霁鸣倒是先开口。
  “基本不行了。”徐霁鸣说。“我刚才和覃冬卉商量,要早些结束他的痛苦。”
  周孜柏不知道徐霁鸣是什么心情,他想起来自己得知父母死亡消息的那一刻,觉得世界都是昏暗的,那时候他是被动接受结果,但如今,徐霁鸣却要亲手斩断和父母的最后的联系,有时候有选择权比没有反倒更让人难过。
  他不知道徐霁鸣是做了多大的决心,想了多少东西才做了这个决定。他知道徐霁鸣很不好受,但是语言安慰也是很徒劳的事情,他不能说别难过、要想开些,因为周孜柏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想开,连时间也治愈不了,不管过了多少年再想起来,还是会觉得痛苦。
  周孜柏心思百转,最终深深看着徐霁鸣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节哀。”
  “没事。”徐霁鸣挤出来一个笑,“你知道的,我们本来关系也不好。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管过我,这下好了,以下更管不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