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谈箴转身走出暖阁。
  外面无边无际仿佛永无止境的寒冷雨夜,也好过这间温暖如春却快让他呼吸不过来的牢笼。
  厚重的门扉在谈箴身后缓缓合拢。
  冰冷湿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雨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冷冽,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清明了几分。
  谈箴径直朝着记忆中通往侧门的僻静小径走去,雨水重新将他包裹,浸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寒意渗骨,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自虐般的清醒。
  他刻意避开主路,专挑树影婆娑光线昏暗的角落穿行。像一抹无声无息的幽魂,游荡在这座庄严古拙的祖宅里。
  高大的雕花铁门在雨幕中显现出模糊的轮廓。谈箴脚步微顿,正欲加快步伐,一道沉静而极具存在感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帘,精准锁定住他。
  黑色轿车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停在侧门不远处。
  后座车窗降下了一半,露出半张线条隽越的脸,眉睫漆黑,神色却疏淡得没有一丝温度。轻落落盵过来的眼眸,比浓重的夜幕更黑、更深。
  是容缄。
  他就那样隔着雨幕,静静地看着谈箴。
  就在他微怔的瞬间,一个穿着黑色大衣、身形高大的保镖已无声地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快步走到他身边,恰到好处地为他挡住了头顶倾泻的雨水。同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小少爷,容先生请您上车。”
  他看着车窗后模糊的身影,柳如慧的警告言犹在耳,容玹和陆宁晚纠缠的画面在脑中闪过……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攫住了谈箴。
  还能坏到哪里去。
  他没有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反抗的意义。
  谈箴沉默地走向那辆黑色轿车,保镖为他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清冽好闻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湿冷的世界截然不同。谈箴带着一身寒气坐了进去,车门在他身后无声合上,瞬间隔绝了所有的风雨声。
  车内陷入一片近乎绝对的寂静,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沉闷声响。
  谈箴的衣服还在滴水,在昂贵的手工羊绒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一方干燥厚实的深灰色毛巾递到谈箴眼下。骨节分明的手,扣在冒着氤氲热气的玻璃杯上,乳白色液体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谈箴抬眼,对上了容缄的视线。
  他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眼神沉静冷淡,不辨情绪。
  长时间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车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谈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比柳如慧的言语敲打更甚。他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脸上和头发上的水珠,又接过了那杯温热的牛奶,指尖传来的暖意并没有让他放松。
  为了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谈箴捧着热牛奶,沙哑开口:“小叔…您怎么忽然回国了?”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笨拙,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缄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没有移开分毫。他仿佛没有听到谈箴的问题,或者,觉得这个问题毫无回答的必要。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谈箴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放大。
  几秒钟后,容缄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冷冽,没有丝毫起伏,瞬间将所有的客套和寒暄碾碎:“考虑的如何了?”
  没有铺垫,没有废话,直指核心。
  谈箴抬眼,再次望进容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容缄在问他,是否接受那个在容玹生日宴上提出的,近乎惊世骇俗的提议————
  换一个联姻对象,换成他。
  第2章 领证
  水晶吊灯将宴厅照得如同白昼,光线在浮雕穹顶上流淌,又被无数香槟杯折射成细碎金雨。
  谈箴站在廊柱的阴影处,摩挲着掌心的丝绒表盒。
  百达翡丽ref.3970,铂金表壳配珐琅月相盘。他托人辗转才拍到的藏品,恰好填补容玹收藏中缺的这块九十年代限量款。
  “谈少爷,夫人问您换好衣服没有。”侍者垂手立在三步外,声音恰好控制在能听见又不显催促的程度。
  谈箴微微颔首,侍者微微躬身,先行离开。
  银灰色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月光石领针在暗处泛着幽微冷光。他将表盒推向西装内袋深处,确保不会在躬身时露出痕迹。
  但他并没有马上移步。
  谈箴的目光掠过舞池中央,今日生日宴的主角,容玹穿着他送的定制西装,正与几位世叔寒暄。而陆宁晚安静地站在柳夫人身侧,一身浅白西装看上去和容玹那身款式相近。袖口露出半截翡翠镯子,水头极好的阳绿映着灯光,盈透欲滴。
  那个翡翠镯子,是传给容家长媳的物件。
  晚风挟着夜来香拂过面颊,带着一点雪茄与苦艾酒混杂的气息。谈箴侧目,才发现露台阴影里站着个人。
  指尖雪茄氤氲的青雾模糊了轮廓,宝石袖扣在婆娑花影里泛着银线冷光。
  “小叔。”犹豫几秒,谈箴还是主动唤他。
  容缄转过身,黑西装几欲要与夜色融成一体,领带规规整整束在喉结下方。
  他记得这位容家掌舵人此刻应该在苏黎世签并购案。
  容缄的目光在他领针停了一瞬:“迟到了四十分钟。”
  “取表耽搁了。”谈箴话音刚落,内袋突然一轻。
  容缄就这么直接从他怀中取走表盒,丝绒表面在月光下泛着深蓝光泽。
  “3970的月相盘有个缺陷。”容缄单手打开表盒,铂金表壳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1996年那批,月相轮容易卡在初七位置。”
  谈箴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拍卖行确实提过需要返厂校准,但时间太赶了。
  “容玹不会发现。”容缄咔哒一声合上表盖,“他收藏的那些表,有一半是柳如慧买的仿品。”
  “......”说实话,谈箴并不是很意外。长房看上去并没有实际那般风光,容家真正的掌权人是容缄。
  透过雕花扶栏间隙,谈箴看见陆宁晚正俯身对容玹耳语,后者笑着将香槟杯递到他唇边。两人言笑晏晏,一黑一白,看上去无比般配。
  谈箴垂眸,“您想说什么?”
  容缄向前半步,苦艾酒的气息突然浓烈起来。
  “小绥。”容缄忽然喊他的小名,仍旧是清冷的调子,像片雪花落在眉骨,“换个联姻对象。”
  宴会厅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谈箴面色如常,唯有被月光照亮的那侧瞳孔微微收缩。他垂睫扫过着容缄左手食指的戒指,那是家主印信,内侧刻着容氏家族的徽记。
  “小叔喝醉了。”谈箴抬眸,眸光平静地看着容缄,“今日我们没有见过。”
  这话,他也当没听过。
  “是吗?”谈箴听到容缄轻笑,笑声短促而利。
  他抬手整理谈箴微微歪斜的领针,月光石在指间泛起涟漪般的蓝。
  走廊的光被露台纱帘滤成冷蓝色光雾,同花香、酒香一起织成一张模糊的网,把谈箴和容缄困在其中。
  谈箴的腰抵上罗马柱浮雕,凸起的纹路硌着脊骨,下一秒,又被容缄的手垫隔开来。
  大拇指顺着他的尾骨椎一寸寸碾过,将将停在微翘的弧前。容缄凝视着那双沉静无澜的眼眸,捏住青年漂亮的下颌骨,抬起他的脸。
  “看来是我表达得还不够清楚。”
  “谈箴,把结婚对象换成我,容玹那个废物护不住你。”
  毫无起伏的口吻,说得像是换掉一件衣服一样轻松。
  谈箴微微偏头,月光在睫毛下投出半弧阴影,语调疏淡:“我去给您取解酒药。”
  刚转身就被扣住手腕,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容挣脱,又不会留下红痕。
  而谈箴恰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体质。
  “小绥,我耐心不是很好。” 容缄松开手,拂过谈箴耳际,摘下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花瓣,“我缺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伴侣,很急。”
  谈箴注视着那片白蔷薇从二楼飘落。三年前容老爷子弥留之际,也是这样摘掉他肩上的落花,把他的手和容玹的按在一起。
  “婚约是容爷爷定的。”
  “容家现在我说了算。”容缄轻嗤了声,“柳如慧今天把传家镯给养子,你觉得是疏忽?”
  “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谈箴回以一个微笑———最常出现在荧幕和红毯上的,弧度清浅,眼眸不动的营业式微笑。
  露台门被轻轻叩响,老管家站在三步开外,眼眸低垂,“谈少爷,该下去切蛋糕了。”
  谈箴下楼时,陆宁晚正挑起一勺奶油喂给容玹,而柳如慧微笑着目视这一切,看上去极其和谐的一家三口。
  露台阴影中,雪茄红光明明灭灭,像潜伏的兽瞳。
  ……
  车窗外的雨声沉闷,像隔了一层毛玻璃。车内的暖气烘着,却驱不散谈箴骨缝里渗出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