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很快,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沈樵也认了命。
  他把自己的故事咽在心底,直到叶教授召唤了他,又对阳间恩怨情仇打开了另一道出口。
  “不,沈先生,从来不是你们的错,是上天当初判错了,当年的事情你没有错,他也没错,后来的很多人都没错,您和宣婴都是个有慈悲心的好人。最重要的是,人之所以是一个人,就是我们被上天允许有瑕疵,只要知错能改,就能善莫大焉,人生本就是错错对对没有正确的答案。”
  沈樵愧不敢当,他如果是一个保持纯粹善良的人,就不会那么后悔自己没有当场还手的“错误”选择了。
  不仅如此,沈樵还如实告知了叶教授一个人,他曾经想过自己要是用法术杀了宣婴,保留愧疚的心过一辈子是不是会更好。
  沈樵:“唉,也许我注定是个小人,我所谓的善良太单薄,也根本经不起上天考验,我的种种行为根本不符合真正意义上的善。”
  “可什么又是被定义的善呢?”
  叶教授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地府,也问着他们所有人的内心,她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地看着沈家先祖。
  “对渺小平凡的我们来说,即便是面对生死,也永远不把刀尖对准弱者的人,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第70章
  他们俩这一世的母亲叶教授到底都和沈樵说了什么, 宣婴现在也能听得见内容。
  泪水夺眶而出,他动容地低头咬紧了牙, 终于能正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执念。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从前所谓不跪天地君亲师,是因为他觉得向人屈膝乃是懦夫所为,可大丈夫都不惧死亡,又何惧“生”?
  从前种种,也化为当年那个烈性恶鬼少年跪在血海中的一声声哭与笑, 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白发少年跪在道教神佛殿下,他单手拒稿的刀尖狠狠插入瘟神心脏, 飞溅的血水染红宣婴将哭未哭的狠辣双眼。
  “我可以死, 但我要命运把我娘还给我。”
  “还给我!还给我啊!只要把她还给我!”
  以前他把自己活成鬼的样子,只因为他不知道正常人好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可现在他明白自己的错就是太过胆小,软弱到连好好替自己活着的勇气都没有。
  “……走不走,留不留,死生皆在我心头。”
  ……“天视自我民视, 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我必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宣婴当年清白而来!烈火而去!宁可身死不与邪魔同流合污。”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沟渠?”
  一旦想到这里,宣婴双眼闭紧, 满脸水迹,他看过那么多人生如潮,在业海翻波打滚过,但是真正当他对于人世间的感情越来越牵挂, 他也习惯做一个人了,是做了一个人之后,才让他渐渐开始愿意坚信承载人心的信仰就像一艘巨大的龙王舟。
  人间世界的船头桅杆会从目能及的道观香火氤氲处飞向了九重天宫,敬告仙家神明一句,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们啊,其实在人间的日子是安好的。
  别看凡生只有一眨眼,仿佛片刻就要从年少到灯灭时分,其实我们每一天都为了活,在脚踏实地,感天动地地卖着命,向上活。
  此时沈选又步履蹒跚地站起来呈上一张阴状,抚着他颤抖不止的后背和发顶替这个厉鬼祈求上苍还他一个公平。
  宣婴痴痴抬头听。
  沈选默默念着,他泛白的手和宣婴紧紧扣在一起,二人掌心一道道血纹如古老宁静的树脉,给他们的身躯带来一种稳定如泰山的安全感。
  沈选的心中也徘徊着一句句给他的刨白。
  我与你,同生共死。
  我与你,更是在阎王殿前定了生死契约。
  三官作证,我们永不分离。
  一夕之间,周围的烈火更旺了,这些面目狰狞的鬼仙们包围了抱着宣婴的沈选和他跪在地上的脸。
  冲天的地狱火焰也考验着他们下地府争诉的决心。
  很快,鬼魂那句话也传了过来,事已至此,当年做错了事情的人该不该被原谅,还有地府该如何检验他的真心有多真,已经彻底完成了大逆转。
  当事人家属既然认为消化这段悲伤后,大家也必须用理智与情感来解决根本问题。
  这关一过,审判结果就还有希望,所以,现在只能由逃跑被抓回来的“轮回镜”来帮忙照出最终的阴间判决依据。
  叶教授不卑不亢的温柔女声就这样传遍被阴冷青火环绕的现代十八层地狱。
  “冥官们,当年城隍庙前,宣婴已经一注心香许下宏愿,痛改前非,回归正道。乱世当前,他作为一名侠义少年被人轻贱骨头里盛满苦难,可他又在碎岩积石中破茧,他的义气是仁孝,勇武,贤德,能掀起气吞山河之势,怒撞不周山巅。”
  “这辽阔的大地,受苦的苍生,无数为他塑身立庙奉上香火的信众,都见证了一个大将军诞生,他……就是凡人真正需要的那种神,他就是这样的神明。”
  叶教授的话说得感人肺腑,完全不是一般泛泛之谈,洞穴壁画上的各种阴界司法神塑像都为此停止了思考。
  在这煎熬的等待中,东岳做出让步了。
  当一开始当赦罪厉鬼宣婴的消息传出来,沈父他们还有点不敢置信,直到后土娘娘的声音跟着传来,一条铺着云阶,砌成蟠龙的玉带桥悬在神明居住的九重天宫。
  “传天官旨意,杨四已伏诛,宣婴得赦罪。”
  留下这话,后土娘娘就离开了,她身后仙子们的身上缠着白色游丝碧练,乘风而去时,一身比星河更耀目的粉色广袖流仙裙如华美的碧霄明月。
  沈父惊讶问小神婆:“那个杨四将军伏诛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能得救就是因为宣婴下地狱前已经斩断了后路,小神婆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了,她结巴地告诉沈父经过道:
  “杨四这个瘟神……本就是最低等的仙是阴仙,他说白了还是孤魂野鬼,在鬼仙里论都是最低的一档,也就胜在一个六道轮回不迷本性,还得转世投胎继续修炼,而在中国民间,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叫五鬼运财,有种说法,五鬼是降服孤魂野鬼的阴将,分四季使者,还有一个中瘟元帅,他们可以消除疾病瘟疫,但也有一个版本不一样,里头的五鬼就是被遗弃恨上人类的瘟神,可是……干爹他……他恰恰是瘟神老祖宗,要找到这鬼东西,只需一把红旗,一把蓝旗,以,以大傩楚舞请兵马驱赶,即可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
  “原来如此!难怪沈选来的这么及时,看来他早就跟宣婴互通了心意?确定对方能够做自己的后盾?”
  沈父点了点头。
  小神婆肯定了这个说法,又将前日之事一起说了。
  在离开沈选那夜后,宣婴就找到了五瘟神。
  刚踏入决战之地,他听三声锣鼓,戏台一亮,一个红袍官衣的曹操亮了相,由人皮制成的旧皮影就掐嗓开了唱。
  “宣婴,你不比我,你也不如我,当年土匪拜我,百姓也拜我,他们都是凡人,自然都是我的信众,可土匪给的香火不断,穷人只会求神怜悯,这两种信众会在你的面前,你会选择帮谁?收了谁的好处,我自然要多担待,双方互惠互利,才能长久不衰。”
  “于是我助土匪杀人,助官商勾结,助国贼得势,民不民的,我不管,我只管神龛香烛三根,瓷碗肉菜满满,古人抢破头修正果不也就是为了成仙一口饭,我对人对事的希望越大,后来的失望也越大,因为世人都太爱造神了,新神,旧神,他们看来的神仙必须无所不能,否则就是德不配位。宣婴,你不是说你和我不一样,你会怎么做?”
  瘟神说的话,句句都是倒因成果。
  宣婴二话不说啐了一口这张似鬼似妖不是人的二皮脸,以大傩楚舞请兵马驱赶,可正因此,他在下地府之前的身子已经元气大伤。
  如果不是沈选太懂他,叶教授和小神婆又全权保护,今天真的是凶多吉少。
  如此看来,上天真的是网开一面了,沈选爸爸决定还是先去找家人们回合再说。
  正好叶教授从远处赶来,父母抱在一起来不及感慨,就看到远处先出现的影子是沈选,还保持异常苍白脸色的宣婴昏迷着被抱着出来,鬼气男子一头醒目的苍老长发拖在他们交叠的臂弯之中。
  叶教授张开怀抱迎了上去,抚摸着他年轻脆弱的脸,看着这双受苦的儿子们,她眼泪止不住地心疼往下掉,沈父和小神婆也在身边保护着宣婴。
  “……阿婴!阿婴!”
  “你是无罪的!”
  “阿婴!你做到了!”
  “不要再继续流浪在外,跟我们回沈家!回你一百年后真正的家!”
  宣婴呼吸微动,缓慢转醒,口中依稀在回应着什么。
  沈选深吸一口气,在宣婴旁边跪下来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张脸,反被宣婴抬起手臂先一把抓住了另外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