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叶教授明明不认识这张引发密恐的脸,又觉得有几分眼熟,而在她身后,祖宗牌位见证着带给村庄六畜不兴,人丁凋零的“忌讳”源头。
  仔细一想, 叶教授不禁抬指大喊:“你是……李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还和你母亲的人体融合在了一起!”
  刚好外面拿了无人机回来的小神婆到了现场,一见到李兴,她就认出这个“仙人蟆蟆”是自己上次在山顶城隍上见过的金蟾仙人像,而她自从那天之后也思考过这个农村为何会拜癞子,后来,小神婆就联想起了一个民间迁坟规矩。听说为了让祖气不散, 很多祖坟底下都会放活物,身上用一道金锁关着,如蛇,鱼, 癞子。
  这些被叫做“镇墓兽”的动物因为是冷血动物能耐低温,往往能在阴宅地底存活一两百年。
  久而久之,它们挣脱不了枷锁,又受了当地村庄的香火,就有一定几率能修炼成仙。
  城隍古庙中说的“蟆仙穿上金装,道貌岸然坐高堂。”就是这个意思。
  但大甲村坏就坏在当时动了明朝祖坟,把癞子身上的金锁砸烂卖掉,还放出了祖气。
  这不止放跑了成精的镇墓兽,让大仙直接诅咒了全村,也引来了宣婴要抓回地府羁押的十八层地狱饿鬼,使它们直接跟李村这些兵祸而死的老祖宗们一起起尸闹了起来。
  小神婆的师傅曾三花一个能请仙上身的,都解决不了这场先祖丢弃不肖子孙的孽债,小小年纪的她也只能束手无策,喃喃在心中哭泣着:“……完了完了,李家村里保佑平安的祖气散了,祠堂变阴穴!祖宗变饿鬼!看来有师傅的打神鞭也请不来那个地府来人宣大将军了!”
  她的话音刚落,叶教授被李兴‘仙’化的怪物身子原地掀翻,她光洁柔美的额头也像破碎的白瓷瓶一样磕摔到废弃的神龛前,流淌出鲜红色的斑斑血迹。此时李村怪物又在向她们两个小时爬来,叶教授在惊恐地喘息思考逃生办法,满地摸爬地手就这么抓到了曾三花留下的打神鞭,她肯定不懂请神,更不知道老神婆先前请过哪路神,但曾三花是心怀不敬才请大将军失败,叶教授却不会。
  她是“神”的俗世家人,是宣大将军无父无母时已经认下的人间亲属,这根神鞭本就可以替她召来那位已经到了宁波的地府将领。
  小神婆这时也看见神坛上方亮了,她喜出望外,却没有办法开口,只能抄起地上的另一根打神鞭,比划着让叶教授跟自己一起学跳舞。两个女子茫然归茫然,还是开始合作用民间阳戏抵抗化了一半人形的百年癞子金仙。
  祠堂本就有现成的纸钱,宝马,符篆,字讳,手决,诰章,疏,牒,幡,票……
  为请神灵出场,凡人们也要继续唱他的身世家族,得登神坛的凡间经历,才能让神现身出来履行他的职责。
  “叮——”
  眉目清秀玲珑的小神婆左手阳仰,右手阴覆,打神鞭上的铃铛随着四面野鬼的哭喊响得更恐怖了,见状,她头挽双髻,一身蓝衣,充满请神仪式感地用朱砂调写“天祀荡扫十魔真君爷”名讳于黄纸上,又以鸡冠血抹口内,记年、月、日、时八字,待甲子、庚申日,祭炼于神龛之中,用鸡、鱼、香果供献,先念《二炁咒》,次念《追魂现形咒》四十九遍,展黄纸唤将军大名,对黑白无常行持加礼。
  “叮——”
  “叮咚——叮——”
  狰狞的饿鬼从村里大路口包围了整个祠堂,各种骷髅头像灯笼一样游荡在空气中,跳动的火焰包围在她们四周,以邪恶红白脸谱的形象发出浙江话的方言版本诅咒……
  在当地村民家房屋的半透明玻璃上,突破风水家宅保护的普通生魂们也一个个都在恐惧大哭,他们的完整面孔缺失,但如果村子里面的磁场还不回归正常,这几百人的性命也就只能随李家人,摄制组一起陪葬了。
  叶教授被彻底毁掉正常人三观的面色白了好多,赶紧把目光落在小神婆不断祈求降临的白发傩面神将身上,她是研究地理的,对神龛上这张阳戏画像上的文字也就看了起来,她还读懂了这位阴间神悲伤凄惨的身世……
  原来,这位阴府大将军是民国生人,他的母亲本是一个傩戏女祝,嫁作绍兴某地富贵男子后,却时常受到丈夫一家迫害,最后还和幼子一起被活埋……神将能起死回生是上天开恩,但将他从襁褓中养育长大的母亲还是惨遭旧社会封建所害……
  从这一遍遍请神唱词,叶教授都能听出神君无法扭转母亲悲惨命运的自责和痛苦……
  五猖真君令牌的这段唱词,似乎也成就了冥界神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所以他在传说中除了是五路神,是开道神,也是能代表天下母亲心情的泰山娘娘座下儿郎……
  可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对这张脸的熟悉感也越来越重?
  宣,婴?
  ……
  薛,婴?
  ……
  叶教授的记忆已经开始被撬动了,她的曈孔深处浸润着思念和关心,血迹止住了的手指就这么按在了沈选留下来的纸扎人眼眶上。
  下一秒,小神婆看到了她背后的神迹。
  在这样一个被饿鬼即将拉走的夜晚,一个长发垂在额头上,戴艳丽夺目傩戏面具的男人本是无法被忽略的。
  等他从山顶半空中独自一人先飞下来,这个提腿悬空的人在她们面前也没袖手旁观。可破茧而出的记忆此刻已经到了被亲情主动唤醒的临界点,又随着二者身后来袭的癞子金仙,在夜空化开最锋利的一道闪电。
  叶鹿鸣早已经忘记了所有,可在一瞬间抬头看到这个“陌生人”出危险了,猛的叫出一声,“阿婴!小心!”
  她脱口而出的故人称呼,瞬间把召来的神将吓得僵硬成石雕。
  宣婴能拗断饿鬼脖子的手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叶鹿鸣受伤时他的紧张无措,跟母亲为他的安危而流泪大喊,让他们都冲破了牢笼,再无法抑制情感。
  明明宣婴出现在这里是想把沈选妈妈安全救下来的,此刻傩戏面具却险些掉落下来,一滴液体也顺着血迹从空中砸在了叶鹿鸣的手背。
  被刻意忘记的家人记忆苏醒了,他先看叶教授是否安好,又改为隔着面具注视小神婆,最后还张张嘴对口型道:“乖女儿,谢谢你帮我保护这位老师。”
  “……”
  宣婴还隔空对话,往这个小神婆的神识里多加了一句话:“只有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以后,你就在心里叫我小干爹吧,我可不敢当你的娘,这就是我和你之间首次行通灵之术。”
  别的地方的道士可是巴不得真君爷真身能进自家道观,小神婆走了好运,也看着她的小干爹有些不敢相信。
  但都说要断子绝孙了,要是能有个女儿,宣大将军琢磨琢磨,好像这事谁都不亏。
  “乖女儿,让让,干爹要开战了。”
  “……!”小神婆瞪大眼睛,仙娘变成小干爹的冲击太大了,她还突然想起一句话,游神遇邪灵,便是神魔开战时刻。
  大将军莫非你不止要救我们,还要救全村!
  果不其然,之后先是一条火龙在大甲村子上空出现,棕色农村木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如霹雳般的鞭炮齐鸣,接着烟火大起,在人间看不到的小鬼开路先锋后,这个假面披发,如鬼神状的长发地府神袛正式上场打鬼了。
  ……
  “李兴。”宣婴来替村里真正该下去报道的人销号了。
  天色惊变,闷雷击鬼,金蟾啮锁烧香得来的修为到底不够,它怪叫被宣婴用沈选画的纸符镇压住,变成了一个癞子弹琵琶的春节年画。
  藏在阴霾中的月亮也挣脱出来露头看着乡村的屋顶,但李兴这老东西死到临头也不肯扔掉李老娘,这倒是稀罕事。
  三分钟后。
  宣婴把那镇墓兽用魂魄锁降伏,心急如焚的他才能恢复正常思考能力,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姓沈的“大孝子”,让他尽快出来带叶教授安全离开,但重逢以来,最接近沈选妈妈的紧张感还是一下子靠近了他。
  但活人看见了他,内心肯定更紧张,叶教授此生已经再不敢不信鬼神之说,她作势要下跪叩拜神将上来搭救之功。
  她还想问问自己的心,为什么那句“阿婴”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嘴边她想了想,觉得能回答一切的人,恐怕只有她的儿子沈选了吧?
  哪知宣婴看见叶教授的动作后,心情直接吓得半死,他往后退了几步,还没想好怎么说,宣婴只能撕开衣衫帮忙包扎的细心动作,还带着少年气的青涩笨拙,但鬼神不能对活人开口的规矩也限制了他们。
  “……我们两个人以前见过吗?”沈选妈妈知道神不能开口,可就是是真的感觉他好眼熟。
  宣婴抬头又被吓一跳,忘记摇头的表情被震惊到了,同一时刻,他和沈选妈妈的双眼似乎都微微泛着红色。
  原来,爱就跟祖宗与后代流着相同的血一样,是一辈子的事情。